第四章(第4/6页)

他出了教育公所,仿佛半日没有吸着空气,不由得一舒展。可是他心里不痛快极了,暗道:“这些人怎能与他们共事呢?他们所办的也不像个杂志呀,干燥无味,给谁看呢?最可怜的,是一般穷教习,一天一天地苦混,还得交卷子作文章,就凭朱科长一个顽固老头儿,懂得什么?不用说别的,便是选录各校文章,将来便不知倾害多少人。哎呀,造孽!这事我不做好吧。”伯雍回到报馆,晚上完了事,把教育公所的事,向歆仁说了一遍。歆仁说:“明天你就去吧!不管如何,倒是先挣他们五十块钱。”伯雍说:“这五十元钱不是好挣的。我见他们都是外行,一切都归朱科长主办,我不能说他是坏人,他简直什么也不晓得!第一他先不赞成留学生。我说在外洋留学过六年,他很替我可惜,他不但不知道外国情形,大概连北京以内的事都不十分懂得,我在他手下办事,能有好结果吗?不如你替我辞了吧,省得将来决裂,也是一走。不如教他们另请高明吧。一个发表例事的月报,他们所里人,也能办了。我见他们都在那里白坐着,另雇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歆仁见伯雍把话说完,似乎有点不悦,口里衔着烟卷,默然半天,才和伯雍说:“你不是说钱不够花的,如今给你找这样一件事,你又不愿意,将来谁还给你找事?你管他们怎样,你就做你的事,不要先瞧不起人,朱科长虽然什么也不懂得,他既然当科长,也必有长处的,万不能说他什么也不懂得。或者他所懂得的事,一定是洽合机宜的,所以能获得相当地位。你的学问,固然很好,但是非不及即太过,所以总得不了机会。我现在很悟出一点道理,也是我当议员在政界里活动的好处。”他说到这里,郑重其事地问伯雍说:“伯雍!你看我从前是怎样一个人?”伯雍说:“你从前是个温厚长者的青年,心地尤为纯正,在咱们同学里面,我很推许你。”歆仁见说,微微一笑,因又问伯雍说:“我现在是个什么人呢?”伯雍见说,把头一低,半日也没言语。歆仁说:“你怎不说话?你这默默之中,我知道你对于我一定有不满意的批评,你只管下个批判,我不恼的。”伯雍叹了一声说:“我见你民国以来,与从前判若两人。”歆仁说:“判若两人,就算完了吗?你一定不肯说,我告诉你吧,我如今成了一个要不得的人了,虽然是要不得的人,却有抢着要我的,这就是我解悟的道理。你要知道好人是过去或未来的事,现在绝其没有好人。现在的好人除了一死,万也表显不出怎样才算好人。图未来的令名,迂回且远,学古人的懿行,尤为无当于事。惟有能售于现在,是人生的要图,所以我如今也不管将来,也不管过去,惟有想法子适合现在的需要。比如政府要捣乱的议员,我就去做捣乱的议员。需要旧式官僚,我立刻也能来个官派。当路要人、南北政客,需要什么人才,我都能随机应变,够上他的要求。反正一句话,随着势力转移,不与势力反抗,这就是人生的要义。”伯雍见歆仁说到这里,很惊讶地说:“听你之言,人应当做乡愿了,应当同流合污了。”歆仁说:“还不是这两句老话所能尽的。乡愿,在古人虽说是德之贼,在现在却是很难得的人呢。我所说的意思,连假道德都不应当讲,干脆要在社会国家里,得若相当的地位。换言之,就是升官发财。官怎升,财怎发呢?我们自己的力量办不到了,那就得看谁能教你升官,谁能教你发财,谁就是势力,谁就是运命之神。当然就得崇拜他,供奉他,丝毫不可侵犯。譬如前清的皇帝,当路权贵,都是运命之神,我们当然替他办事。辛亥那年,他们的神威不灵了,另换了一种运命之神,就是孙文的革命派,我们就得崇拜他,替他放屁。如今他不成了,这运命之神,又移到袁大总统身上,我们不用疑惑,就得替他办事。若依旧想着老主儿,那就说不上是好人,真是愚汉了。以此类推,凡事都应这样做,虽然说是要不得的人,却真有出大价钱要你的,这便是我这几年体验出来的道理,非常有效。我的议员、我的马车、我的财产,都是由此得来的,所以我益觉得从前念书时,是个傻子,如今才入一点门。你的学问,难道不如我吗?就皆因你自己老怕成个要不得的人,越想自己是要得的,越没人要。为什么呢?譬如伯夷、颜渊,不119孔子说他们要得,就让孔子由心里喜欢他们,又能怎样呢?伯夷叔齐饿死了!颜渊呢,短命鬼穷死了!我为什么说这些呢?从前我也要当要得的人,谁知反倒没人理,后来无廉耻的一活动,倒很有些人赞成,以至今日。所以我对于我的至近朋友,都要告诉他们这一点秘诀。你如今不是入了教育公所?正是你的机会。你若与他们好生联络,将来一定有个出路,他们虽然不入你眼,却是一部分势力,既加入一部分势力,自然有活动之余地。你若不为势力吸收,带着一点反对的性质,你这一生,可就完了。那没法子,你趁早不用在中国了。还有一节,他们这回办杂志,是由教育部请的一笔款,内中有一项是另聘编辑员的薪金,没个外人,这笔钱不好要。你这五十元,和白得一样,不过到那里敷衍敷衍,也就成了。若照你这样认真,假若你要兼好多个事,不累死了!依我说,你明天还是去,以得人喜欢为先,做事次之。”

伯雍听了歆仁这一片话,真是闻所未闻,比读奇书还可怪呢。但是他这篇肺腑之谈,也颇可感激,不由得起了一种怀疑的感想,不知道自己的对,是歆仁的对了?此时伯雍对于歆仁,不照从前那样不满意了,不由得生出一种研究的心理。暗道:“大凡一个人,万没有自己承认自己是个坏人的,他如今一点不客气,承认他自己是个要不得的人,他的心真是开放到极点了。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羞了,他有这样的解脱,他必然是由一种冥想中得来的,忽然觉悟,便真个地去实行他的主义。往浅里说,他是甘心做坏人。往深里说,他这篇议论,未尝不可与杨子‘为我’的学说相互参考。”他想到这里,他竟要试试歆仁的主义,或者他平日所想的,都不能实行。歆仁的主义,倒是今后的流行品了。当下便向歆仁说:“歆仁兄!我听了你方才这一片话,我心里迷迷糊糊的,似解似不解,但是觉得里面多少有点滋味。今后也打算由夫子之道而行,但不知我的鲁质,能否实行得了。”歆仁说:“没什么难行的,就是见有官大于我,财多于我,势强于我者,不问其人之如何,媚之而已。有命不违,詈而不愠,挞则受之,其人之年,不可不知,以时行贿,好官好货,不难求之矣。”歆仁这一转文,惊得伯雍都呆了,暗道:“不知他平日怎样用功呢,自己都编成经文了。”既而又听歆仁道:“你按着我的话行去吧,我管保险的。”伯雍说:“万般都是学问,我听你的话试一试,教育公所的事,不辞了。”歆仁说:“这便才好。”当下在歆仁屋里坐了一会儿,自回编辑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