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珠市口天寿堂的门前,交叉着五色国旗,配着簇新的彩绸,各种车辆,占满了半边街。有许多招待员,胸前悬着红色纸花,在那里招待来宾。

伯雍于是日也来了,他到了里面一看,来宾很多,因为这日是星期,所以益显得热闹。往四壁看时,喜联喜幛,不知其数。戏台那边,锣鼓喧天,正演中轴好戏《红鸾喜》。那些来宾,多半是教育界的人,此外也有各衙门科长左右的官员,一个个蓝纱袍、青马褂,都在席上坐着。有许多茶房,托着油盘,穿梭一般,在那里摆台面。这个景况,不用说,谁都知道是朱科长聘女的喜筵了。

每到一位来宾,朱科长都是满面春风,很和蔼地招待,他脸上的气色,比往日益觉得红润了。他真可谓人得喜事精神爽,得了这样一位快婿,他当然是高兴无比的。他见了伯雍,不似平日那样冷淡,因为今日是大喜日子,对于伯雍,特别表示一种极恭的礼貌。伯雍见了他,深打一躬,说:“科长的喜事,小生预先不知道,所以没得张罗,殊觉抱歉。”朱科长道:“事情也过于仓促,好在我预先都给他们预备好了,再说小女年龄已然不小,凑合着给她办了,也完了我一桩心事。”说着,叫招待员把伯雍让到席上,饮酒听戏。

朱科长平日最是省钱不过的,便是他的生日,也没做过一天寿,唱过一天戏。这次因为得了这个快婿,又因疼爱女儿,特别地要做做场面,为是在人前夸耀。他的思想本是旧的,打算仍用旧式结婚,可是他的女儿很文明,非要文明结婚不可。老头子虽然不愿意,因为是一种潮流,不便拂他女儿的意,再说他在教育机关做事,最怕人说他顽固,所以他也放开胆子,来个新旧参合的办法,教新郎新妇,在大庭广众之中,用文明仪式结了婚,已然送归喜居,可惜伯雍来得晚些,不曾瞻仰这个仪式,胡乱在此听了两出戏,自己去了。

出了天寿堂,见天气已然不早,他心中怪闷的,不知往哪里去好。有心去听白牡丹的戏,大概已然唱过了。回报馆吧,馆中这时当然没有人,一个人回去做什么?大热的,不如到秀卿那里凉快凉快。想罢,叫了一辆车,到了秀卿那里。跑厅的已然认识他,送到里院,只见李妈和几个婆子,正在天棚底下说闲话呢。还有几个才起来的姑娘,在院子里,教梳头匠给梳头。李妈一见伯雍,“哟”了一声说:“今天怎这样早?我们姑娘有点不自在,还没起来呢。”说着把伯雍让到屋内,只见秀卿盖着一条红纱夹被,在床上躺着呢。头发乱蓬蓬的,在枕边委着,脸上红扑扑的,仿佛发烧。听得有人进来,微微把头一抬。李妈见了,忙道:“起来坐一会儿吧,伯雍先生来了。”伯雍说:“别叫她,就教她佛131着吧。”李妈说:“真该起来了。大热的天,睡了一天了。”秀卿听见是伯雍,果然起来了。伯雍说:“你就躺着吧,何必起来呢!怎样不舒服?不是热着了?赶紧得吃药。”秀卿说:“没什么病,只觉得有点发烧。你今天怎这样早?”伯雍说:“到珠市口去行人情,便道,到你这里看看。我见你比前些日更瘦了,你自己须小心一点。你自己虽说没病,我看你这病大了。”秀卿见说,叹了一口气,眼眶里泪盈盈的,向伯雍说:“一个人做了这种生活,能保得住不生病吗?我此刻不过是在此耐着,家里若不是有个老人,有个小兄弟,我早自己打主意了。反正人活一世,终归一死。早死晚死,我倒不在乎。只是两个老小,指着我活着,无论怎样,似乎死不得,所以我有时胡作践,盼若早死。想起他们娘儿俩来,我又得自己宽慰自己。这两天我又犯了病,无缘无故地,自己烦脑132起来。你来得正好,咱们说会子话,或者能痛快痛快。”伯雍说:“你们这一行,跟我们一样,活计都在夜里,本是毁人的行当。不过既然择术不慎,也是无可如何,谁教指着它吃饭呢?”秀卿说:“你们倒是比我们强。女子掉在这里头,不知道几辈子没做好事呢。”伯雍说:“你这话不对。女子操贱业,做娼妓,绝对不是伤阴骘和父母没德的问题,纯粹是社会国家和教育的问题。若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不是命不好,便是没德行,那简直就不能振拔了。假如我们国家社会,到了良好地步,教育事业,也很完美的,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男女各色人民,都有相当技能、相当职业,国家无论多大,和一个家族一样,上上下下,全都以爱情和道德相处,哪能会有妓女一行营业呢?有妓女的国家,究竟是不文明的表现,社会组织不完全的破绽,没有道德的佐证。显见没有道德的人,反说当妓女的都是上辈或是本人没干好事,反倒以欺负妓女,拿妓女赚钱,仿佛是一种应当的事。其实当妓女的,都是贫寒人家的女儿,无论上溯几辈,敢说没有缺德的事,不过就因为贫,就因为弱,没人保护,没人教养,没人替她们想职业,所以富者强者,就拿她们当货物买卖起来,国家也拿她们当一种税源,仿佛行其固然,一点也不以为不合理,其实她们已然把人权蹂躏到家了。”

秀卿见伯雍说到这里,仿佛提醒了她一点事,她的精神,也觉得振刷133一点,因向伯雍说:“我听你说这话,我似乎明白了许多道理。我当初很疑惑的,始终不知道贫寒人家的女子,为什么一到了没饭吃,就得下窑子?仿佛这窑子专门是给贫寒的人开的一条生路。除了走这一条路,再找第二条路,实在没有了。或者我不知道,你想,咱们北京好几十万人,好几十里的面积,除了有相当产业的,有一个地方能养活穷人吗?年轻力壮的男子,还可以拉车养家。贫弱的女子,可找谁去呢?再遇见家无男子,光有老弱,应当怎样呢?老老实实饿死,大概谁也不愿意。没法子,只得自投罗网,货卖皮肉了。当我未下窑子以前,我很为难的,也打算免了这个耻辱,另寻个生活所在。寻了多少日子,也寻不着,做个小买卖,又没有资本。即或卖点糖儿豆儿的,卖的差不多比买的多了,也不能维持三口人的生活呀!我实在出于无法,含着眼泪,做了这下等营业,心里头直到如今不舒畅。有时我暗自思想,或者这是我的命,或者我的父母缺了德,我又不敢必信,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很善良的人,我不信他们没有德行。我想这或者是富贵人的不仁,见我们娘儿三个这样困难,怎么一个发慈心的没有?谁也不救一救。看着我们下窑子。所以我对于有钱的人,起了一种恶感,我由心里头嫌他们,所以我混了这几年,仍是一点头绪没有。不过我母亲和我兄弟,不至冻馁便了。如今我听了你的话,我知道这种不良的勾当,不尽是富而不仁的罪,原因还在政治不良、社会腐败,当局的为什么不想法子,多设几处工厂?单单扩充八大胡同做什么?”伯雍笑道:“设立工厂,开发事业,没有钱成吗?现在有人正要搂钱买皇帝做呢,哪有闲钱替穷人谋生活呢。他们扩张八大胡同,多添妓馆,第一不费公家一文,还替穷苦妇女筹了生计,国家每月还增许多收入,何乐而不为呢?”秀卿道:“照你这样说,妓女在中国是不能解放的了。当局的人,还要积极进行。不如把北京变一个大窑子倒好,总统便是掌班,各衙门合134国会便是随活大135了。我想他们不叫革命改良,益发往坏道儿做去了。”伯雍说:“你这话虽然是愤激之谈,将来会有这一日。你看着吧,北京完了。已过去的北京,我们看不见了。她几经摧残,她的灵魂早已没有了。我们脑子只可把她忘了,权当她被火山崩落了,被洪水漂去了。现在和未来的北京,不必拿她当人的世界,是魔窟,是盗薮,是淫宅,是一所惨不忍闻见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