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晚上,依旧在报馆做事,完了工作,子玖和凤兮仍邀他到秀卿那里去,说道:“你这可以常去了,又兼上事了。”伯雍说:“当然去的,不用麻烦走哇,我从此也要改改良,在交际社会里出出风头。”当下三人一同去了,秀卿那里,他们已然去了好几次,这回不照此前那样客气了。一见面,秀卿便说:“你们刚完事呀!大忙的,往外跑什么,完了事也不歇一歇,我若是你们,我可不做这冤。”子玖说:“男子都照你似的,世界上没有妓女了,皆因刚完事就跑了来,这才算劲儿,而且舒服。”秀卿说:“未必舒服,忙的知道便了。”伯雍说:“你倒知道我们的心,但是虽然忙点,却也有个乐趣。”说着往床上一跳,忽地仰面躺下了。秀卿一见,很觉诧异,说:“你今天怎样了?一定心里有事。”子玖说:“他高兴了!我们总理给他找了一点兼差。”秀卿说:“是呀。我看着他不像高兴样子,倒像熬心120。但是白先生怎会发了慈心,居然给他找兼差呢?”子玖说:“真找啦呢!每月五十元,什么事也不做,竟等领干薪。”秀卿说:“说好话,别放屁!这样的事,他等着给桂花的儿子留着呢。不定是怎样累事,教人干不干都不舒服。”这时伯雍在床上躺着,听了秀卿的话,心里十分惊讶,打算要实行歆仁主义的热心,不由得受了一下打击,凉了半截,暗道:“秀卿对于歆仁,为什么老是不满意呢?难道秀卿受过他的欺负,所以口头间,总是不饶他。”想到这里,由床上起来,向秀卿问道:“秀卿!你对于白先生一定有什么恶感,不然,他好好给我找了一点事,你不替我鼓劲,反倒打破头心121,是怎回事?”秀卿说:“谁给你打破头心!我与白先生也没恶感,不过我常听他们说话,我断定他们绝没有为朋友的心,你们可都是跟着他做事的,便是把话传过去,我也不怕,我不过是个妓女,也没有给人家做姨太太的资格,也犯不上迎合老爷的心理,蔑122了自己良心,一句真话也不敢说。我见他们有时来到我这里,咕咕叽叽,不知议论些什么,有时也不避讳我。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其实什么买收咧、阴谋咧、利用咧、条件咧,我听得都腻烦了,由一开国会,我这里就有议员,即或我没有议员客,别的姑娘还有呢,你们不知道,我们这班子,外号叫议员俱乐部吗?他们来到这里,无论是山南海北的人,我没听他们说过一句仁义道德为国为民的话,大概买收、阴谋、利用、条件这些话,老也没离开他们的嘴。我听说议会是能救国的,我一见各大议员的言论风采,我虽然是个妓女,对于他们诸位,也未免怪失望的,所以我对于他们渐渐地冷淡起来,还不如交两个老实商民,倒能说两句心里的话。他们不满意我,也就皆因我对于他们冷淡,如今我听说白先生给你找了兼差,所以我很奇怪的。又见你那个样子,明明是假高兴,还恐怕你的事,不是买,便是卖,不是利用,便是条件呢。”秀卿说到这里,自己先认不住123笑了,引得大家也一阵好笑。此时凤兮捻着小胡子,又犯了酸气,点着头说道:“秀卿秀卿,使尔多财,吾为尔宰。”这时秀卿还带着满脸笑容,用她那双可爱的眼睛,望着凤兮说:“你在那里说什么?你别看我会说利用条件什么的,那是我听议员老爷们说惯了。你跟我说话,千万别转文,还是老实大白话吧。”大家又笑了一回,李妈伺候了一遍茶水。外面已然不早,伯雍说:“咱们回去吧。”子玖说:“你住下吧,回去做什么。”秀卿说:“他又卖到一家了,明天交货,教他去吧。”一阵笑声,三人一同回去了,到了报馆,胡乱睡下。次日伯雍打算早起,却起不来,午时左右才起来,吃点东西,他鼓着勇气,到教育公所去了。

伯雍到了教育公所,这回他不到传达处,便一直进去了。到了东跨院里,只见那三间小正房,已然收拾好了,门口上钉了一个《教育杂志》编辑部的牌子。到了屋里,有个三十来岁的人,正在一张桌子上,不知画什么图画,他听得伯雍进来,把笔放下,站起来与伯雍见礼。伯雍看此人时,面皮倒很白皙,可惜左眼略微有点毛病,除了这点毛病,长得倒很漂亮的。不过浮薄之气,溢于眉宇,不知哪里更有些卑鄙的样子。可是乍一看去,人倒是很漂亮的。伯雍忙问那人道:“阁下贵姓?”那人道:“小弟柳墨林,兄台是伯雍先生吧,久仰得很,只是无缘,不会拜识过,今日在一处做事了,还望多多关照。”伯雍一边答述谦词,心里却很惊怪的,暗道:“耳闻有个柳墨林,在南柳巷永兴寺124里浮住125着,听说会画几笔,也不见得怎样。但是他的行为,知道的很多,怎会能入教育机关呢?是了,怨不得邹科长说还要办个《教育画报》,柳先生想是《教育画报》的画手了。”他此时心里不痛快极了,他又不便形容出来,他想一想歆仁教给他的主义,他只得勉强与柳墨林周旋周旋。伯雍为什么不满意这个人呢?不得不表说一番。

柳墨林,究竟是哪里的人,直到如今,也没人知道。有说他老根儿是南边的人,有说他是北京土著的,总而言之,他是个没家没业的人。偌大一个北京城,直没他一个准住所。他以前的为人做事,也就没人知道了。他忽而打扮得齐齐整整,忽而就褴褛不堪,大概烟馆宝局娼窑下处的茶壶小跑,他都干过,他是很聪明的人,什么事业都限制不住他,他多少也念过两天书,由小时候就会画两笔,他的蓝本,除了广告上的人物画,便是杨柳青的草板画126。前清末年,学风很盛,他便列入衣冠之林,见了人,也要高谈阔论,把许多老先生都蒙住了。革命以后,他在南城一带,也很出风头的,有时自己说是民党,有时又说自己是稳健派,其实他的材料究竟有限,或者因为时运不济,终没抖起来,最后他想了一个吃饭的法子,皆因永兴寺是各家报馆的发报所,他便在寺里赁了一间房,没事给各家报馆投一点稿子,画一点插画,但是收入能有多少。于是他异想天开,自己经营一个画报。

他这份画报,不敢明卖的,茶楼妓馆酒肆戏园中,有几个卖报的人,在怀里一卷一卷地揣着,你若慢慢地向他们买时,他们见你是诚意,便偷偷摸摸卖给你一份,这便是柳墨林先生的画报。他这份画报,很简单的,一个外人也不用,只他一个人就办了。白日他到外边闯他的事,他晚上却在他那间小屋里,鬼鬼祟祟,就灯底下画他的画报,凑成十二幅把戏,便袖127到他所熟识的小石印局去印刷。这宗东西,虽然不能照日报那样畅销,欢迎的主儿也不少,所以那些报夫,乐意给他发售,皆因利钱是很大的。警察虽然知道市上有这宗东西,却不容易查获,因为报上没有编辑人的姓名住址,更没有发行和印刷所的店号,究竟不知这东西是哪里的来源。柳墨林自营此业,收入较比从前强多了,交游渐渐地广了。他遇见他的同类,口里无话不说。遇见高尚的人,也会说什么社会教育、公共道德等等的口头禅,所以有好些人很器重他。教育公所的朱科长,就是很器重他的一个人。他所以能来到教育公所主办《教育画报》,也是朱科长一力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