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伯雍暗自思忖半天,究竟没有法子,除了脱然舍去,另谋别计,才能把这劳苦多收益少的勾当抛开。但是北京的社会,是怎个现状!伯雍一个穷书生,到哪里去能成呢?除了当教习和新闻记者,自有一定行市外,要打算谋个较好的事,非有绝大奥援113,当然是徒劳无益。若说当教习去,和新闻记者有什么分别呢?都是用脑筋赚有数的钱,再说教习所受的气,更大了,差不多失了人格。伯雍更不愿意去做,没法子,还得归歆仁那条道。暗道:“大丈夫有的是一腔心血,谁教穷呢。不必善价而沽,有买的就卖吧。”当下伯雍和歆仁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于教育学,我也不算外行,自问不至出笑话,只是他们打算几时开办呢?如果他们真邀我去,我好预备材料。”歆仁说:“大概这几天就要办。他们已然催了我好几回,你既愿担任时,我告诉他们,当然没有问题。同时他们还要办一份教育画报。你听话吧,明天准有头绪。”

次日,歆仁果把伯雍请过来说:“事情成了。这两天他们要跟你接洽接洽,好在这事跟你的时间不冲突,一个月报,不必天天在那里,自要每月有东西,也就成了。”伯雍说:“我明天去吧,到那里找谁呢?”歆仁说:“中学科小学科两科长,都是我的朋友。总务科科长,跟我更是莫逆。所长呢,不用说了,我们是老世交,但是你不过是他们另雇的编辑,算是衙门以外的人,不是所员。你不必见所长,到那里只见总务科长就成了。他必然告诉你一切,或者他能引你见见所长,但是所长很忙,不定能见不能,你只和总务科科长见见,也就是了。”歆仁科长所长的闹了一大阵,伯雍听得脑袋都昏了,并且他言语之间,表示他们都是官,尊贵极了,以伯雍现在地位,不过是个平民,得见他们,应当引为荣幸,所以说得这样郑重。在伯雍已然是受不了,连忙问他说:“这位总务科长大人姓什么叫什么呢?”歆仁说:“你连他都不认得!他是教育机关很有名的人,在教育部里走得很红,现在的教育公所简直是他的天下。你怎不知道呢?可见你太不留心时事了。”伯雍说:“我实在太不留心,竟务外了。外国的著名教育家,我多少还知道两个。怎么北京有这样教育大家,我会不知道呢?太该杀了。此公尊姓高名呢?”歆仁说:“大名鼎鼎的邹昌运,你不知道吗?”伯雍说:“邹先生。这我就不能忘了。你办公吧,明天我便去拜会这位先生。”晚上完了事,伯雍染了夜游子114的习惯,仍和子玖凤兮到外边跑跑。

次日吃了早饭,伯雍雇车进城。到了西单牌楼,进了一条大胡同,便是教育公所。路北大门俨然是第二教育部,大门两旁贴着许多牌示,伯雍无心去看,付了车钱,进了大门,取出一张名片,走到传达处,见里面几个听差的,正在那里说笑话,仿佛没有看见伯雍,连睬也不睬,皆因他们看伯雍那样子,至大不过是个小学教员。这里专门管他们的,所以这些听差的借着教育公所的派头,也仿佛比小学教员大着好几级。半天没人问,伯雍没法子,只得说道:“诸位辛苦!我要拜会你们总务科长。”只见慢慢地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把伯雍上下看了一眼,接了他的名片,说:“这边来。”伯雍跟着那人到了一间应接室,当地放着一张长方桌,铺着白布,两旁放着几把椅子。那人说:“在此等着吧。”拿了伯雍名片,进了垂头门,往里院去了。待了半天,忽听窗外咳嗽两声,声音又尖又锐,方才那个听差的,把帘子一打,进来一人,年约四十来岁,细高身材,可是有点水蛇腰。他的脸也很长,微微有几根黄胡子。见了伯雍,一点头,微微一笑,牙全露出来了。他的笑却不自然,是假做出来的。既而问伯雍说:“阁下是歆仁先生荐来的吗?”伯雍说:“不错。阁下是邹先生?”那人说:“承问。兄弟便是此处总务科长,久仰老兄文名,从此要多帮我们的忙。”伯雍说:“兄弟的学业,荒疏久了,以后还望多多指教!”伯雍自称兄弟,邹科长似乎有点不愿意,却也无可如何。此时伯雍又问道:“贵杂志几时出版呢?内容如何?不妨大家研究研究。”邹科长道:“大体已然筹备好了,但是本科长还不接头,将来这事由社会教育科主办。这样吧,阁下跟我见见我们社会教育科科长,他都明白的,完了再见见所长。大概所长关于此事还有主张,阁下既充编辑人,也不可不与所长接头。”伯雍说:“也好。”当下邹科长把伯雍引到里院,却是五间大厅,东西各有五间厢房,都带廊子,东北犄角另有一个小月洞门,却是东跨院。邹科长把伯雍引到跨院里,另有三间小正房,邹科长说:“将来这里就是编辑部。”说着,同伯雍进去,里面还没收拾好,堆着许多政府公报和种种被灰尘蒙着的案卷。幸喜有几把椅子,还能坐一坐。这时邹科长说:“请先在此候一候,我去请社会教育科科长去。”说着去了。

半日工夫,只见邹科长同着一位老先生进来了,只见这位先生,童颜鹤发,身体十分肥硕,所着衣履,还是前清翰林的样子,不过仅仅短了一条小辫。这位先生倒是北京土著,也算有名的书家。前清时代,不知在哪衙门当过差,也挣了几个钱,但是他的钱,多一半由写字挣来的。他六七十岁的人了,当然不知什么叫新学问,旧学问也很有限,不过他却很好联络,他是在家里坐不住的人。他虽然有钱,却舍不得花,仍然是在社会上活动,每月总得有五六百元进门,他才喜欢。也幸亏他身体结实,天天在外面去联络,他所联络的人,第一是南纸店管事的,第二是古玩行,第三是官僚,他有这三项人替他做声援,所以他在绅士里是最有名望的,也似乎深通社会情形。论理,他没有资格入教育机关当科长,但是有许多人都说他长于社会教育,所以他能当教育公所的社会教育科科长。他每日上下衙门,不坐人力车,也不坐马车。他说人力车不是人坐的,拉车的也是人,不忍教他们拉着走。他的心有多们慈善哪!但是他总不想北京若没人坐人力车,好几十万人就都得饿死了。他虽然极力想研究社会教育,设立几处宣讲所、阅报处,他却不懂得什么叫社会问题。他就知道不坐人力车,便算对得起苦同胞,不曾拿他们当牛马。他看着马车费用太大,而且过于时髦,所以也不肯置一辆。他每日仍坐他那辆老骡子车,不知道的,都说他是个大夫,或者是个看风水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