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兰基利亚(第2/5页)

戴维那年十三岁。他的祖父恩里克在他九岁时去世。当时母亲大半夜叫醒他,坐在他的床边,告诉他祖父心脏病发走了,他们得去守灵。到了那里,他看到的不是曾经熟悉的祖父,那个会和他玩纸牌、下棋,总是搞混已经改名许久或被拆迁的街道名称和建筑的祖父。那只是一具从头到脚覆盖裹尸布的身体,松弛的五官不再熟悉。他不觉得在守灵期间或在葬礼时的人是祖父,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想念起他。对戴维来说,他已经离开,只留下空缺。把身体放进棺材下葬只是一种形式。

然而他的祖母不这么认为。她在失去丈夫后,因为上了年纪出现的不明显反常行为,循序渐进地转变成了老年失智。她再也无法独立生活,搬去与子女同住又不可行;他们试着请看护照顾她,但行不通。她不停地说他们绑架她,看护殴打她、喂她吃粪便,还趁她睡觉时偷钱。

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讨论后,认为对她最好的做法是入住赡养中心,希望她和其他同年纪的人能处得来,并接受专业人士的照护,尽可能地减少痛苦。对祖母来说,起先的改变非常艰辛,不过随着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去,情况变得比较容易忍受。

他们兄弟姐妹轮流去看她,带她出去到附近的村庄散步、晒晒太阳、做运动。孙子们也会跟着爸妈一块儿去探视。

戴维和爸妈起先会和她共度一整天,可是到了某个时候,祖母不想再和他们在一起。她不停地说她和一具尸体当室友,早上尸体会上发条,动上一整天;她巨细靡遗地和他们描述护理人员如何强暴她。他母亲只是一笑置之,试着说服她那不是真的,而且他母亲不是太认真,仿佛正在嘲笑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这是发生在她还能认得他们的那段日子。

有一天,她脑中仅存的回忆也被扫空,她无法再辨别家人与其他人。她经常问他们是谁、在她房里做什么,还叫护理人员来确认他们的身份。当戴维和他爸妈跟她说话时,她有时候会好奇地看着他们,有时则不甚自在,有时还吓得半死。戴维每讲一句话,她都会改变表情,于是他明白了祖母不懂他是谁、为什么要告诉她考试的事,表情从冷漠变成害怕。

后来的探访,辱骂声与眼泪变成司空见惯。从这时起,戴维开始祷告他们探访时,祖母都在睡觉。到了某一天,他拒绝再去探视祖母。戴维的爸妈没有要求他,不过他母亲的眼神流露出失望、悲伤,知道下次儿子再见到祖母时,应该是在葬礼上。没有任何责骂。

葬礼上,哭哭啼啼的人不多。可以感受到悲伤,可是大家难过的是她的失能,她在丈夫过世后健康状况的每况愈下,以及她脆弱的理智线随着时间的脚步慢慢断裂。

戴维刚满十四岁时,他觉得自己受骗了。一方面他还是个孩子,不太能感受痛苦,一方面他已经能像大人那样理解事情。为什么祖母不能像祖父那样去世?为什么有些人得受尽折磨再死去?活得幸福美满,某天晚上上床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不是比较好吗?上床睡觉,刹那间事情发生了,隔天早上被人发现。他害怕极了爸妈和自己或许也会有同样遭遇。他告诉自己,当他感觉自己变老那天,他要跳窗自杀。或许上帝已经决定死期,但戴维宁愿自己选择时间和方式。

眼泪卡在他的喉咙就要溃堤。这些年自动压抑下来的泪水,争相想要重见天日,趁着他软弱的时刻,慢慢地从他的眼睛、喉咙,他的鼻子涌出来。戴维看着阿莉西亚、讲话的耶莱,看着还活在他回忆里的祖父母斥责他打破窗户……他再也忍不住,拖着蹒跚的脚步离开房间到花园。

走到这里他的泪水扑簌簌掉下来。他在太短的时间里遇到一箩筐的事:寻找作家的计划不成功,欺骗了老婆,老板的催逼,昨天的烂醉如泥,以及今天涌现的童年回忆。他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了,但回忆只是埋在沙漠里的沙丘底下,等待像阿莉西亚这样的一场暴雨,让它再一次回到地面。他的祖父母过世了,妻子弃他而去,工作危在旦夕;太多事,太多压力了。

“这个世界有太多悲伤。”

有人悄悄来到,大声地说出这句话。

“你顿悟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解的事情。”

戴维回过头,看见埃斯特万。他提着的购物袋此刻搁在地上。戴维赶紧拿袖口擦掉眼泪。

“戴维,你可以安心地哭。我们很愚蠢,总是想藏起让我们变得更有人味的东西。”

“抱歉,我不是故意造成你的困扰。”

“这不是困扰。人都会哭。我们可以别开脸,尽管这样并不能擦干眼泪。”

于是戴维告诉他往事。说他如何为自己对待祖母的方式感到羞愧,以及看到人慢慢地憔悴感到悲伤,还有对这种死亡的逃避;他仔细述说有时只能对陌生人畅谈的心事。他没有寻求协助,没有要求拥抱,只要求听他说。当他宣泄完毕,他感到一股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如释重负。

当戴维向埃斯特万陈述他的痛苦时,几乎没注意他的反应。此刻,他宣泄完毕,发现听着他倾诉为祖母死亡所苦的男人,他的妻子就在几米外走廊尽头的房间,慢慢地被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吞噬。这个画面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吵闹的小孩,对着动心脏手术动到一半的父亲抱怨有个玩具坏了。

“埃斯特万,对不起,我想我太随便了。我的意思不是生病的人就……那种状况非常脆弱,有时候甚至难以承受,可是我不想让人误解在某些状况……”

埃斯特万看着戴维又试图对自己搞出的麻烦道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打断他。

“戴维,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你不知道。因为我有时表达得太差,让我平静下来给你解释。”

“不需要。”

“要,需要,”他坚持,“我不要你误以为我是在说……”

“戴维,我知道你的意思,因为我也想过很多遍。”

他们俩默默地望着彼此,打量一番之后,埃斯特万继续说:“戴维,当阿莉西亚病情开始恶化时,我们再也无法沟通,我真的很难受。我多希望能替她受罪。我也想过这一切最好快点结束。我想的不是我,是她。但有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只有我们两个,她染上呼吸并发症——控制肺部扩张的肌肉萎缩,让氧气无法进入身体——阿莉西亚开始抽筋,我抓住她,凝视她僵硬的脸慢慢地失去生命气息。我以为这是我跟她相处的最后时刻,于是我告诉自己,如果她熬过这一夜,我会珍惜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光,不管她病得如何。如果时光不多,就珍惜它。如果很多,也珍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