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有一则留言

莲蓬头里的水洒下西尔维娅的身体,淌下她的脖子,顺着胸部中间往下,流经她结实的小腹,来到肚脐以下,也就是戴维最迷恋的部位。她享受着热水疗愈的安抚,冲走她小小的不开心。

这天早上,穿透百叶窗细缝的阳光唤醒了她。她睡眼惺忪,翻过身,希望看见戴维的脸。她想避开刺眼的晨光,回过头把脸埋在先生的颈间,却成了空想。她的理智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于是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床垫是空的。

前一晚,她一路扶着他走回旅舍。然后替他脱掉鞋子,尽可能帮他宽衣解带。戴维几乎使不上力,他半睡半醒,嘴里嚷嚷着村民有六根手指等支离破碎的句子。她试着从他的话里抽丝剥茧,不过时间不够;她还没替他脱完衣服,他就睡着了,她也只能躺在这个男人身边,闻他浑身的酒味。

因此,这天早晨她百思不解他怎么会不见踪影;她原以为醉醺醺的戴维会睡到午餐时间。她不知道的是当她在十点四十分睁开眼睛,她先生早就出门一个多小时了。

她别无选择,只好独占大床再多睡半个小时,然后冲了一个很长的澡,恢复精神和体力。她不在意戴维没通知一声就离开。或许他一大早就醒来,决定让她继续睡。还是他是去买杯咖啡配吉事果,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能在床上享用早餐?戴维总是注重细节,一些不花任何力气,但是能让两人关系维持甜蜜的细节:在床上享用早餐、出差带回小礼物、趁她低头看书时吻她的脖子、一起看电影时轻抚她的手背……说些傻话,或是一些主动的小动作,让人知道他想要取悦另一半。比方说这趟旅行。

当戴维端着早餐回来(因为她想不出他还能做什么),她一定要将他扑倒在凌乱的床上,享受一场狂野的性爱。至于带回来的吉事果得晾在一旁变冷,等他们结束。等她先吃掉他。

她在淋浴间似乎听到手机响。换成戴维,或许会光着湿答答的身体出去接,但他们现在正在度假,不会是太紧急的事。他们应该晚点再打。

她围着浴巾,头发再围上一条,踏出浴室。她用的是戴维讨厌但不得不搬上车厢的那个大行李箱带来的浴巾。埃德娜不提供浴袍,她认为这算衣服,不是浴室的必需品。

响的不是她的手机,而是戴维的。他竟然会忘记带走,真是不可思议。她看见手机就摆在夜桌上,语音信箱有一则留言。

是戴维吗?或许他从村里打回自己的手机也说不定?她犹豫该不该听,不过她母亲说过:如果犹豫,代表你已经下决定。所以她打电话到语音信箱听留言:

哈啰,戴维,我是可汗。你的寻人任务进行得如何?找到我父亲了吗?我不想催你,可是我现在要搭飞机到米兰,和里佐利出版社谈他作品的翻译版权。戴维,情况对我们不利,注意,我们需要时间阅读作品和校对。能不能当托……我父亲的新编辑,就看你了。好吧,听到留言打手机给我。我会在中午十二点十五分降落。在这之前,我不会开机。跟我保持联络。再见。

西尔维娅听完留言,手机还搁在耳边。她想着这趟旅程的匆忙。她想着戴维。想着自己。

这条留言改变了许多事。

***

戴维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在森林里散步。他一大早离开旅舍,阳光还没晒干冷杉和山毛榉树叶上的露珠。咖啡馆没有随行纸杯,可是戴维保证会把咖啡杯还回去。

他的步伐短促、慵懒,没有方向地漫步着。这样的缓慢能帮助他思考。咖啡则稍稍消除他的宿醉。

一切都进行得不顺利。他已经到村庄四天了。四天来他跟踪、骚扰厨师,参加了一场弥撒,聆听一个男人的爱妻故事,认识一个当木匠的单亲妈妈,一个每次看到他就逃跑的疯子……他遭人冷落、羞辱、拒绝、殴打;他感到羞愧……还欺骗老婆。

“我骗了她又毫无所获。这趟旅程我赌上好多东西。我的婚姻和工作都岌岌可危。我骗了老婆四天却依旧两手空空。上次从里斯本出差回来,她已经不太高兴,但有其他事需要优先处理,先暂时摆在一边。这场小旅行改善了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吵架,也没那么紧绷。现在我们处在这几年相处最亲密和房事最甜蜜的时刻。我还是感觉很糟。她对我说她很享受在村庄的时光。若没有出版社的鸟事,这应当是一趟梦寐以求的旅行:宁静的村庄、美丽的妻子、散步,以及聊天到凌晨。还有温存。

“她越是身陷骗局,越是热情如火。我也无法自拔地乐在其中。可是等这件事落幕,我会良心不安。我该不该告诉她一切?她能理解吗?我不觉得。如果在马德里时就老实说,她不可能会跟我到这里来,最后两人会以大吵一架告终。一定是这样。如果现在说,她会抛弃我。

“我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任务。来到这里、找出有六根手指的男人,然后回家。以为这是007系列的某部电影:六指男。但这并不是电影。该死。我也不是庞德。大半居民都有六根手指。我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继续下去?我以为像托马斯·莫德这样卖了九千万本小说的作家,会住在一栋豪宅里,有花园、草坪,坐在一张巨大的樱桃木桌前工作;要是有人看到桌子会想:伟大的作品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可是并非如此。这里才没有什么大房子。托马斯·莫德怎么可能住在这里?不可能!伟大的人物通常过着不平凡的生活。或许侦探搞错了,他不想告诉可汗先生如何查出稿子是从这里寄出的,为什么?他可能瞎掰吗?或许布雷达戈斯只是稿子寄出的其中一个中继站。不可能。稿子上分明留下六根手指的指纹。有个有六根手指的人摸过稿子。是谁?谁知道。而且我在教堂亲眼目睹烛光那一幕——对,应该是这座村庄没错。”

他走着走着,没有留意路线,走到了棺材树林;他和西尔维娅前往埃斯特万家的时候,给这里取了这个名字。他想起每棵树代表一个活人。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就某方面来说,这片树林因此不再那么阴森。但他撞见了树木的残骸。他凝视着,不禁想这棵树的其他部分此刻变成了墓园里一具尸体的外衣。在几个地方,树木残骸旁还有另一棵树。埃斯特万告诉他们,很多人会把自己的树种在某个心爱之人的树旁边。有祖父母和孙子,父母和子女。

他走到前一天埃斯特万维护的树木旁,视线扫过树皮寻找名字,而令他讶异的是,上面写的不是埃斯特万的姓名,而是他的妻子:阿莉西亚·鲁伊塞克。

埃斯特万照料的不是他的树,而是妻子的树。因为她没办法自己来。她罹患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卧病在床。阿莉西亚就快咽下最后一口气,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悲伤的事实,包括埃斯特万。尽管如此,他依旧照顾她的树,一如照料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