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鬼魂终将现身

贝蒂只为了她和鲍伯共度的时光而活,而鲍伯也是,他只为了与贝蒂共度的时光而活。当然这些时光仅限于他们在韦德家工作的时候,也正是这些千篇一律的工作内容(比如鲍伯从旁协助准备晚餐之类的),才使得他们能够时常相聚。此时,他们的视线越过了烤得滋滋作响的嫩腰肉、猪排或法兰克福香肠,交汇在一起,鲍伯说:“总有一天,你将爱上我!——我可以等待,等你的爱慢慢滋长——”而贝蒂则回以自己的诗句:“再说一次,再说一次,说你爱我,千真万确……”

有时他们太把心思放在彼此身上,结果不管是嫩腰肉、猪排或者法兰克福香肠,都被烤成了脆片——就算使用能够避免这类厨房惨剧的微波炉来烤,下场仍旧相同。这种时候,韦德先生总是气得半死,威胁着要停掉他们的录音带。当然了,身为机器人,他们并不能分辨基本动机和明显动机的不同,所以他们不知道韦德先生的威胁是源自于更深层的挫败感,而非烧焦的嫩腰肉、猪排或法兰克福香肠。但无论是不是机器人,他们都明白,如果没有录音带,他们在彼此面前就无法成为自己——有那么几次,韦德先生威胁他们之后,他们几乎就要逃跑了,而很久以前,他们也确实逃跑了……

韦德一家对户外生活相当狂热,从身材修长、打扮精致的韦德太太,到小个子、爱指使人的迪克·韦德都是。除非外头的雨下得实在太大,否则他们一家人做梦也没想过夏季的几个月里要在室内吃饭。烤腰肉就像散落在整齐草皮上的电视机一样,是他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两辆定做的二○二五凯迪拉克轿车(韦德先生是金色那辆,韦德太太则是银色那辆),停在四线的私人车道上,就像两艘青少年的宇宙飞船。围绕在它们四周的是那座双色调的巨大双人车库,特大号阳台前方则有一英亩[29]的牧场式宅邸、户外游泳池,还有满是森林的丘陵与山谷的宜人景色。

韦德先生经常说,在户外生活,得要拥有健壮的身体和敏锐的头脑。这评论通常会伴随着松开二头肌和拉紧胸肌的动作(他是个斗士型人物,且引以为傲),在他打开他的个人谈话烟盒(他是烟盒制造商),按下小按钮的同时,里头会自动弹起一根烟,并启动微型录音机,播放他最新写好的押韵诗,他会一边赞不绝口地聆听,一边点烟:

点燃我,抽我,

吐一两圈烟圈,

我是个乐趣满满的玩意儿,

只为你而生!

平常时候,他的诗会让他比较放松。不过今天晚上,那些诗让他恼怒,让他微微感到模糊的不快。他认得出这些征兆:这表示烟盒市场该有个新的大师作品了,就等着他来写一首。

那天,他在工厂待了一整天,十分疲累,人就瘫坐在办公躺椅上(那张椅子在夏天时会被移到阳台上),启动了自动按摩装置,然后叫贝蒂帮他拿一瓶冰啤酒来。此时,她正隔着微波烤炉探身跟鲍伯说话,他叫了她两次以后她才有反应。韦德先生本来就已经很灰暗的心情现在变得更灰暗了,等贝蒂终于把冰啤酒端来,也没办法带给他平常感受到的那种心满意足。

他在自己的领土上视察了一番,努力要借着重新检视财产来振作精神。他的三个小儿子蹲着,缩成一团,贴在电视机前面;他闪闪发光的金色凯迪拉克,无论他想去什么地方,都随时候着;他那三围 39-21-39的老婆,倦怠地斜倚在附近的草坪躺椅上,正晒着最后的一线阳光;而那两个重新组装过的仆人,本来应该正在用微波烤炉准备晚餐的,却在对着彼此朗诵过时的诗歌。

韦德先生的脸色变得跟心情一样黯淡,如果他们今晚又把嫩腰肉烧焦的话……

他猛地站起来,闲晃到烤炉旁边,听到了一些诗句的片断。“在剩下的年岁里,我绝不为你画像,不,也不为你雕像——”接着,原本还在说话的鲍伯,就安静了下来。总是这样,韦德先生在场时,总有些什么会打扰他们的对话。但是没关系,他迅速地告诉自己,反正他也没办法忍受他们的诗。不过,因为被惹怒了,所以他做了一件以前从不肯纡尊降贵去做的事:他念了一些自己写的东西——一首珍贵的诗,是他年轻时期仍在寻找自己的缪斯女神时所写下的——这么说吧,他想把这首诗扔到他们的脸上:

我的心在高速公路上,我的手握着

我那辉煌而美丽的

汽车

方向盘。

他们眼神茫然地望着他。韦德先生当然了解,那分茫然代表他们对他的艺术毫无反应。他提到了他们认知领域之外的东西,就只会得到这种结果。他们最初的主人沃胡斯特太太认为把汽车这种东西放进他们的记忆库里是不恰当的,而当韦德先生改变他们的设定时,也没有费事把这个缺陷修正过来,不只因为他认为无此需要——他不认为一个女佣和一个男仆需要精通此类装置——也因为改造会带来额外的花费。

而今一如往常地,他的愠怒升级了,转成了愤怒。“也许汽车不会永远存在,”他挑衅地说,“但它很配合时代,而且是经济的重要见证! ” 

“没错,韦德先生。”贝蒂说。

“一定是这样的,韦德先生。”鲍伯说。

“你们两个的问题在于,”韦德先生继续说,“你们对于经济体系缺乏敬意,它确保了我们的富裕、繁荣和休闲时光,而那对艺术创作是必要的。艺术家有责任去履行他对这个经济体系的义务,因为正是它,才让他的艺术变得可能,而他履行义务的最好办法,则是让这个体系能永远运作下去。也许没有人会在我死掉的时候,以我为模型做出一个机器人,但我那会说话的烟盒里面的诗是其中一个基础,未来将建立在那上面,一个经济的、实际的基础——而非像你们说的这些,只是一大堆没人要听的蠢话!”

“蠢话……?”贝蒂试探地说。

“对,蠢话!你们两个每天晚上在本来该做晚餐的时候对彼此窃窃私语的那些蠢话!”

突然之间,韦德先生停了下来。他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有什么东西烧焦了。他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一阵愤怒袭来,跃过了常识的围墙,将他推入绝望的谷底。“我会的,”他大吼,“我说真的,千真万确,我真的会!我会把你们的录音带切断!”他狂怒地转身离开。

然而他怀疑自己到底做不做得到。如果他真的做了,就得买新录音带来替换旧录音带,那些可都是要钱的。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花费更多,贝蒂和鲍伯已经花了他够多的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