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汗水渗入眼睛里。

惠介一只手握着茎蔓专用剪刀,另一只手抓着育苗罐,所以只得连连眨眼,甩掉汗水。手上这把茎蔓专用剪刀,只须套住食指,然后用空出来的拇指往下按,刀刃就能活动。所以可以握着剪刀同时干别的活儿,十分方便。但惠介却舍不得浪费时间腾出手来擦汗。

现在已经是七月了。惠介还在父母家继续种草莓。

乡下虽然与城市热岛效应[1]不沾边,但夏天还是很热的,尤其是大棚里。虽然已经把四周的塑料膜卷起来,但挂在横梁上的温度计仍显示着33.5摄氏度。

惠介从一大早就开始做“切分茎蔓”——把罐子上盛接着的一连串子株切分开来,成为独立的一株株草莓。

母株花盆摆放在钢架子上——这就是育苗台,顶层是铁丝网。

刚开始做母株定植时,他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他看见这些拆开着堆放在杂物棚旁边的组装式的台面时,还以为是以前种番茄的废弃设备。父亲是个喜欢折腾的人,第一年使用了这育苗台后,第二年(即去年)又趁着二号大棚有空余地方,连育苗也改用了“土耕栽培法”——在地上摆放着黑色育苗罐进行培植。

“你父亲好像说过:两种方法都试过了,也没什么不同,今年还是用回育苗台吧。”

惠介直到要用罐子盛接从母株生长出来的茎蔓时,才听到母亲这么说。心里不由嘀咕道:你倒是早点儿说嘛。

在天生力大的进子姐以及刚子姐两个儿子的帮助下,花了好几天才把这些七零八落的育苗台搬进大棚里,组装起来,然后把134个花盆摆放上去。

用育苗台的话,是用嵌入顶层铁丝网的专用细长育苗罐培植子株,所以摘除茎蔓方便快捷,而且培土量也不需要这么多。这些专用育苗罐也是在杂物棚里发现的。父亲为扩大经营规模,早就先购置好了这些东西。这种名叫“IPOT”的育苗罐,竟然有12000个。

今天开始的“切分茎蔓”,本来是此前辛苦多日用罐子盛接茎蔓的成果,值得高兴。但遗憾的是,处理12000个育苗罐无疑是一项繁重的劳动,所以根本无暇去体会这种欣喜之情。

得加快速度。用作育苗圃场的二号大棚,必须在后天之前清空。因为马上就要开始进行设备施工了。

给二号大棚也进行设备施工,原本是父亲的计划。他病倒前就让装修公司报价了。按计划,是以土耕栽培为前提,铺设灌溉管,更换PO塑料膜——其实只是简单的小工程。而且,听说父亲还打算尽可能自己动手。

五月末时,眼见父亲身体活动和说话都还没恢复正常,惠介只得替父亲委托装修。而且他还擅自加了一条:

“请改装成高架栽培设施。”

对方当然高兴。但父亲却生气了:

“你这种外行的家伙,怎么能自作主张呢?”(根据惠介的翻译。)

父亲说话含糊不清,可能不仅是因为半身瘫痪尚未痊愈,同时还因为生气的缘故吧。他大概认为:只有用土耕栽培法,才能种出味道纯正的草莓。

“瞧你那身体,土耕肯定吃不消啦。”

高架栽培的优点之一,就是劳动比较轻松。可是无论惠介如何劝说,父亲却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但又说不清楚,只得噘起嘴唇,用能动的右手咚咚咚地拍打着轮椅扶手。

母亲出来打圆场:

“我去沏壶茶吧。”

站起身时,却按着腰部呻吟起来:

“啊,这腰痛得真要命。”

她一边哼哼着,一边绕着呆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转了一圈,然后才向外走去。

父亲停下手,没再拍打轮椅也没再说话。

父亲认为九月定植的时候自己就能重返农田。但医生却告诉惠介姐弟几人说:“从现状来看,无法保证痊愈。”现在七月了,一切还是老样子。

不可能指望父亲了,也不能再指望已经六十八岁而且身患腰痛病的母亲了。

最重要的是,在惠介的设想中,在二号大棚开始高架栽培,是“望月农家求生之战”的其中一个环节。

施工人员当然高兴,在心里打起小算盘:已经有现成的大棚和水井,比从头开始施工省很多费用,而高架栽培系统的报价又比预想的要高——因为灌溉设备比土耕的复杂,而且高架栽培比较怕刮风下雨,大棚需要做好防台风措施。

当前所需资金是向佐野的信用社借的。佐野怎么说也是望月家的大女婿,所以他所在的信用社一直是望月家的主办银行,以前就和父亲有过多次借贷来往。所以这次既不需要抵押也不需要担保人,惠介就顺利地借到了款。不过,借来的钱终归是要还的,而且要算上利息——这利息高得让人抱怨:定期存款利率明明那么低。一想到自己的计划可能有失败的风险时,惠介就焦虑得夜不能寐。

农家经营无异于赌博,纯粹是一场听天由命的赌博——受天气影响太大了。遭遇天灾时,所有作物都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即便是风调雨顺、作物大丰收时,也有可能因为市场行情暴跌而亏本。

现在回头想想,做自由职业设计师实在是太舒服了——只要租一间工作室,备齐器材和电话,马上就能开业。初期投入的金额与农业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无论刮风下雨都不影响工作。惠介一向觉得自己比父亲厉害,父亲因循守旧,而自己则勇闯人生……现在看来,这样的自以为是简直太可笑了。

惠介想问一下美月,看家里还有多少积蓄。他知道美月做事很靠谱,即使自己收入锐减,她应该还是有继续进行定期存款。可是,实在是没法开口。

近来,惠介每个月回去两三次时,美月就变得沉默寡言——并不是像夫妻吵架第二天那样不理不睬。跟她说话,她也会回答。可是,除了必要的话之外,她就没再主动开口了。关于草莓的事,也没有再过问,就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事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夫妻吵架更严重,更可怕。美月似乎已经放弃了——把丈夫给放弃了。

惠介心想:也许她误会了吧。其实,自己并没想过要放弃做平面设计的。等做完“切分茎蔓”之后,今年夏天应该会有空闲时间,到时就尽可能多揽些设计业务回来做,以便多筹备资金。

如果放下无谓的自尊,不挑肥拣瘦的话,还是能揽到不少业务的。上一季草莓结束后,惠介到静冈当地的广告公司(其中一家是从前所在老东家的静冈分公司)跑了一圈进行自荐,结果就接到了好几个活儿。他曾就职于大型广告代理公司——这工作经验放在东京也许不太起眼,但在静冈这边却是相当显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