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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知道。我还拿了些他们不要的回去打成草莓酱了呢。”

惠介心想:唉,本以为刚子姐家住附近,应该比较了解情况,谁知道她竟然漠不关心。现在说要守护房子和土地,而当初悦子伯母说想招个上门女婿,给她提亲时,她却飞也似的逃跑,然后和公司里的同事佐野结婚了。看来,她比我更自私吧。

“今年的草莓打算怎么办呢?明年呢?母株圃场呢?要是大辉适合的话,早点儿让他过来吧。你打算让他高中辍学,来干这个吗?或者,让佐野上班时抽空过来帮忙?”

见刚子姐似乎想说什么,惠介又补上一句:“没有报酬,他肯来?”于是,刚子姐就噘起嘴,没有再吭声。惠介在争论中让刚子姐闭嘴,这可能还是头一回。

“我只是想着怎么处理眼下这些草莓,从来没打算过要关掉工作室回来继承家业什么的。”

“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到底打算怎么办,其实惠介自己也不清楚。

答应了刚子姐提出的“姐弟四人一起商量”的要求之后,惠介自己回到了病房。父亲好像还在睡梦中。

父亲头朝着这边,头顶的头发变得稀疏了很多。之前,父亲的头发虽然白发很多,但却很茂密。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惠介相信自己遗传了不会谢顶的体质,而且还经常向别人吹嘘。

此时看着父亲稀疏的头发,惠介自己也变得担心起来,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头顶。确实,最近两三年经常掉头发。也许是因为靠自己独力经营的精神压力太大,从而导致发根毛囊受损吧——我也是,父亲也是。

看见父亲睡得正香,惠介着实放下心来。因为他还没想好怎么向父亲开口。而且,拜刚子姐所赐,他原来没有意识到的关于继承、关于土地的麻烦事现在也浮现出来了。

农家真是够麻烦的。

为了不吵醒父亲,他压低嗓门说道:

“父亲,我是惠介呀。”

双人病房里,另一张床仍然空着。惠介心想反正没人听见,于是就向睡着的父亲说起牢骚话来:

“务农真的很辛苦,自己不试一下的话是不会明白的。以前我说过一些冒犯的话,对不起啦。”

读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很多亲戚在家聚会时,有人说了一句:“惠介也得趁早学做些农活咯。”惠介当场回了一句:

“我才不做这个呢,一点儿都不好玩。”

不知道父亲听了这话是怎样的表情——惠介当时害怕得不敢抬头看。

后来,惠介宣布说要考美术学院时,说了这么一句:“我想做能充分实现自己价值的工作。”醉醺醺的父亲大发雷霆地朝他怒吼,但因为口齿不清,听不清在吼些什么。惠介也记不清当时是自己趁父亲喝醉时宣布的,还是父亲听他宣布这事之后才喝醉的……

看着父亲那已经隐约呈现出“地中海”形状的头顶,惠介又道歉似的说了一句:

“其实没有一样工作是轻松的。正因为不轻松,所以才叫工作呀。”

说出这么感慨的话来,连惠介自己也觉得怪难为情的,一个人在病房里红了脸。

“今天先这样吧,下次再来。见你一面就回去。”

惠介把身体挤进窗边墙壁和病床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想看看父亲的睡脸。

——父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似乎并不是刚刚睡醒,也没有睡眼惺忪之态。连瘫痪的左边的眼睛也忽闪了一下。右边的眼睛则像往常一样炯炯有神,把惠介的面孔一下映入眼里。

父亲歪曲的嘴唇边发出了老猫呻吟似的声音:

“哟——”

哎呀,刚才说的话都被他听到了!只见父亲能活动的那半边嘴唇微微翘起。惠介心想:莫非是脑梗塞后遗症的抽搐?不,应该是在微笑吧。只不过很少看见他笑,不太敢肯定。

“我是在开玩笑,开玩笑啦。”惠介想走到病床另一边,但身体却卡在墙壁和病床之间,迈不开步子,“我只是想,多说些鼓励的话,这样你可能恢复得快一些……”

父亲又翘起半边嘴唇。

但愿那只是抽搐。

父亲举起能动的右手,伸了伸手指。

“水。”

水?惠介拿起床头柜上的鸭嘴壶,父亲点了点头。

病床已经调节为便于起身的角度。惠介把水壶递到父亲嘴边。父亲像乌龟一样伸出青筋暴露的脖子,噘起嘴唇凑到壶口。

嗞嗞。

仿佛婴儿吃奶一般,嘴巴蠕动着,吮吸着奶——哦,是水。

嗞嗞,嗞嗞。

虽说生病没办法,但作为儿子,惠介看见父亲这样,不免感觉有些尴尬。

惠介心想:我得坚强起来。读高中时,当我下定决心要考美术学院后,每次碰见父亲都是战战兢兢的,非常害怕。直到去了东京,每次回乡下时还是尽量避免跟父亲单独接触,以免他提出继承家业的事……想想自己竟然对眼前这个巨婴如此害怕、抵触,不禁感到有几分可笑。

惠介本想就这么回去的,但一看见父亲嘴里塞着壶嘴,顿时想:不如趁这时机说出来?

“我现在正帮忙摘草莓,刚去了一趟货场。”

父亲一边嗞嗞地吸着水一边像个小孩子似的连连点头。

“这一季的草莓我会帮忙处理的,做到五月吧。然后,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嗞嗞。

父亲的嘴巴松开了壶嘴,随即像一边漱口一边进行发声练习似的说道:

“谢谢。”

啊?

父亲说什么?

谢谢?

他是指水壶还是草莓?无论指哪个,都很久没听父亲说过这个词了。至少惠介离家之后一次都没听过。

不会吧,父亲跟我说谢谢?

别来这一套呀,我会不知所措的。

(我,反抗——父亲,生气)

这才是咱父子俩长年以来的习惯模式,别随便改嘛。还是像原来一样好了。

惠介朝父亲看了一眼。父亲只是像黑猩猩似的噘起胡子拉碴的嘴唇,叼住壶嘴,并没问什么。惠介也没继续往下说了。

正喂父亲喝水时,护士进来了。

“望月先生,换尿片咯。”

护士向卡在墙壁和病床之间的惠介直眨巴着眼睛。

“噢,我现在就出去。”

惠介本来是想向父亲告辞的,结果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下了最后通牒,被赶出门外似的。

自从这次惠介回乡下以来,去货场送货就成了他的任务。过了一个星期,今天,他还是开着小卡车去送货。今天的出货量是228袋,就这段时期来说算不错的了。惠介和进子姐负责采摘,母亲和诚子姐负责包装。

在货场卸下草莓之后,惠介用手机打电话回东京——不是打给每晚都会通话的美月,而是打给那个找他设计宣传册的广告制作公司。后来对方一次也没联系过他。他想知道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