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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件事是“母株圃场”。

惠介用智能手机查过“圃场”这个词,结果跳出一个很直白无趣的解释来:“种植农作物的所有场所。”

是农业方面的术语吗?但记忆中父亲以前好像没有提过这个词呀。在家里时,父亲很少谈农活的事;要出去干活时,即使打招呼,也只是说句“我去田里”“我去看看大棚”而已。

话说回来,专业术语大都如此——现场的人员反而很少用。在广告设计行业也是这样。喜欢说那些正儿八经的术语的,并不是广告制作人(他们连“广告制作人”这个词都觉得不好意思说),而是那些刚读完一两本广告制作入门书的新客户或刚进公司的新员工。

虽然知道了“圃场”是什么意思,但父亲到底想把哪块地作为培植母株的圃场却仍然还是个谜。

惠介问过母亲,但母亲也是稀里糊涂的。

“去年?哪里来着?在大棚右边?不对。左边?不,还是右边吧?后来好像又转移到别处去。而且,你父亲还说过今年还要再改地方。除了他,谁知道要种在哪里呀。”

当然,令惠介感到发愁的,其实还有更根本的问题:

自己有必要弄清楚圃场在哪里吗?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帮忙完成今年的收获,但下一季呢?自己还要继续管吗?

如果今年收获完就歇业的话,是不是应该趁种苗公司还没把母株送过来取消预订呢?还有,搭建一座新大棚的设备投资也应该取消吧?可是,万一父亲奇迹般地痊愈了呢?这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如果这样的话,那他明年就没有活儿干,家里也没有收入了。

惠介心想:今天去医院不仅仅是探病,而是要彻底弄清楚父亲究竟是否可以痊愈。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负着农家长子的责任。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等自己终于意识到的时候,或许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惠介把小卡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走进医院大门。他一直在发愁:

怎么跟父亲开口呢?

“现在我可以帮忙照看草莓。下一季暂时歇业吧。”——唉,说得这么委婉,给人留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反而很残酷。不如干脆说:“就你这身体状况,不可能再继续务农啦!”

这样的话,自己能说得出口吗?

但愿父亲今天也一直沉睡不醒。

病房里没见到母亲和进子姐,却看见一个圆乎乎的背影。背影虽小,却像屏风岩一样笔挺。

“早。”

惠介战战兢兢地打了声招呼。那人把圆乎乎的背部和圆脸转了过来——原来是刚子姐。

刚子姐一看见惠介,那双玩具熊似的圆溜溜的眼睛顿时放射出凌厉的目光,就像伯劳鸟把猎物串挂在树枝时的眼神一样。刚子姐大概还在为惠介没跟她打招呼跑回东京一事而生气吧。

“小声点儿。父亲睡着了。”

刚子姐朝休息室方向扬了扬下巴。惠介心想:又要开始训话了吗?真烦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刚子姐比生气时沉默不语的父亲更可怕。

刚子姐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噘着嘴。她一定积攒了满腹牢骚,就像冬眠前的松鼠储备了许多食物一样。

“我说你呀……”

“什么事?”

惠介不由得紧张起来。

刚子姐噘起嘴,扣动了机关炮的扳机:

“你的工作室接不到活儿吗?”

子弹嗖的一下穿透了惠介的胸膛。

“……也不是啦,只是现在刚告一段落,或者说,暂时清闲一点儿……”

惠介闪烁其词地搪塞着,同时感觉从头到脚被对方那伯劳鸟似的目光扫视得体无完肤。

“你的车呢?这次又没开车回来嘛。”

惠介支支吾吾,不想告诉她说车已经卖掉了。

“美月应该不用开车的。她好像没有驾照吧。”

刚子姐简直就跟法庭上的检察官一样。虽然外貌酷似母亲,但性格却截然不同,比母亲要敏锐十倍。

“我听诚子说了哟——你回到乡下来也很少用手机,最多也就偶尔打个电话回家。”

听刚子姐这么说,惠介立刻想到了“业务联系一般都发邮件”的借口,但恐怕很难蒙混过关吧。不知为什么,在年长八岁的刚子姐面前撒谎时,表情或声音总会一下子就露馅。

“你的工作室情况怎样,你打算怎么办,那是你的自由。不过……”

刚子姐停顿了一下,把圆脸中的眼珠瞪成了三角眼。

“你要是因为手头的工作做不下去就想回来继承家业的话,那也太自私了吧!”

“啊?”

“我可不能由着你胡来。虽然你是家里的长子,但怎么说也是排行老四呀。”说到“排行老四”几个字时,刚子姐特意加强了语气,目光也变得更加凌厉,“咱家的房子和土地是大家的。”

“慢、慢着……”惠介想反问说:你不会以为我想继承家里的土地然后拿去卖掉吧?但却插不了话。论口才,他当然不是刚子姐的对手。

“我会守护这块土地的。说不定会让大辉继承。”

——大辉是刚子姐的长子,现在正读高中一年级。

惠介一时愣住了,脱口而出道:

“这不可能吧。”

两年前正月回来那次,惠介还看见大辉一脸郁闷地抚摸着自己的长发,说什么“要当音乐人”呢。——按当地一贯的中学校规,刚进校时,体育老师会给男孩子剪成光头。

“要不就拓海也行。”

——拓海是她的二儿子,才读初中二年级。

“我家那位退休以后可能也会务农。”

惠介心想:说不定是她丈夫佐野怂恿她这么说的。上周他们姐弟几人在医院见面时曾提到农业继承人的话题,可能刚子姐回去后无意中向丈夫嘀咕了几句吧。

刚子姐的丈夫佐野在信用社上班,对钱的问题很敏感,很会打小算盘。上次在医院碰见时,他就开口闭口老是谈钱,比如说“医疗保险积分”如何,双人间要多交多少“差额病床费用”,等等。

姐弟几人带家属一起在外聚餐时(原来曾经也有过这种时候),佐野总是自告奋勇当组织人,最后结账时精打细算到分毫不差,然后按人头摊派费用——对他家两个正能吃的儿子和当时还是婴儿的银河都一视同仁。美月当时愤然说道:“怎么能这么算呢?”

“大辉更适合一点儿吧。他特爱吃番茄。”

刚子姐似乎梦想着让大辉放下吉他,扛起锄头。

“慢着,慢着。”惠介在刚子姐面前摆摆手,想让她先冷静一下。

“刚子姐,你知道现在父亲的大棚里变成什么样了吗?”

“当然知道。比你更清楚呢。”

“现在已经没种番茄了,全都种了草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