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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司辞职出来自立门户的人,时常会有这种感受——

害怕接电话。

以前在公司上班时,即使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也可以当作是职场里的背景音乐,不至于一听到电话响就心神不定,更体会不到电话铃声犹如利刃一般直戳心脏的感觉。

然而,当自己开设工作室后,每次听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就会意识到:这是前奏曲,接下来会有人对我提要求或有事通知我。

如果是平常的业务联系,一般会发邮件或打手机,朋友邀约喝酒也一样。但既然特地打到工作室的固定电话来,那很可能是出于以下缘由:某个项目迟迟未完成,对方打电话来催促;某个项目刚完成,自己刚松了一口气时,对方却打电话来说计划有变——也就是说要全部推翻重来;对业务、报价不满而打电话来投诉……而这个打电话来的人,往往属于那种对IT方面一窍不通的年龄层——即婆婆妈妈型的客户。

惠介从电脑显示屏上移开视线,怔怔地盯着办公桌旁的电话。前年春天,他从工作了十一年的广告代理公司辞职,自己出来做平面设计师。自立门户两年后他才知道:世上有比电话响声更可怕的——那就是电话不响。

客户要下新订单时,大都是通过印在名片上的工作室电话进行联系。业务繁忙的时候,电话铃声固然很讨人嫌,但当这电话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时,自己就会觉得仿佛已被这个世界抛弃。

就像现在一样。

这一次,说不定真的要被世界抛弃了——但愿这只是自己神经过敏。进入二月以来,连一份业务订单都没拿到。而这个月只剩下一周了,也就是说,将近一个月没有订单了。

之前的最后一个项目已经在两周前完成——只有四页纸的灭白蚁公司的宣传册。要放在以前,三两下就能做完。但这次却宁可花时间慢慢做,甚至亲自动手绘制白蚁头戴天使光环升天的插图,一直拖到截稿日才交稿。因为,做完这个项目之后就无事可干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惠介把视线转回到办公桌上的两台电脑上,长叹了一口气。

两台电脑,显示屏大的那一台专门用作设计,另一台是为防不时之需的备用电脑,用来收发邮件和处理财务。备用电脑每隔一小时就会自动确认有无收到新邮件,屏幕壁纸上,一只笑翠鸟正歪头沉思;而那台设计专用电脑已经好几天没开机了,显示屏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洞——这是自己挖的墓穴。

刚开业时还是挺顺利的,月收入竟然超过在公司上班时的三倍。然而,订单蜂拥而来的盛况仿佛只是开业贺礼,仅仅持续了半年。而且,自由职业者的开销也很大。从第二年开始,收入就跌到在公司上班时的水平线下了。如果算最近几个月的平均值,甚至比刚进公司时的工资还低。一想到渺茫的前景,惠介的胃部就隐隐作痛。

“为什么会这样呀?”惠介向电脑桌面上的笑翠鸟抱怨道。这照片是四年前他去澳大利亚拍摄外景时拍下的。

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期间,他曾获得过几次广告奖,他的竞标设计方案也曾多次胜出,所以赢得了许多大客户。惠介对自己的技术还是很有信心的。

也许是自己缺乏推销才能吧?确实,有很多广告设计师光凭三寸不烂之舌吹吹牛皮就能混饭吃。但自己不是这种类型。他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不和私下要求拿回扣的客户打交道。他相信,只要技术过硬,就一定能获得业内人士和消费者的认可。

他仿佛听到笑翠鸟嘎嘎嘎的嘲笑声。

惠介又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也许不适合创业,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他往椅背上一靠,没提防脚轮向后滑动,一头撞到了复印机上。

半年前,他退掉了在麻布区租下的工作室,搬到自家附近的这个单间来办公。这里的租金只需原来的一半。狭窄的工作室里堆放着两台电脑、复印机以及其他器材杂物,简直跟仓库一样。明明没什么活干,但他还是每天开车过来。

他不打算到处去推销业务。他认为,对于一个自由职业的设计师来说,推销无异于向别人宣告失败。“那家伙揽不到活儿做。”——一旦这臭名声传出去,业务规模和报酬肯定都会大打折扣。所以,除了继续等待之外别无他法,就像垂钓的渔夫等待大鱼上钩一样。

惠介对着电话击掌合十,拜了几下。

“啪,啪,来吧!”

为了转运,上周他刚把来电铃声换成了《娃娃兵进行曲》——就是《三分钟烹饪》节目的主题曲。

“啪,啪,啪,来吧,来吧,来吧!”

他对着电话伸出双手,摆动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阿布拉卡达布拉。”[1]

他一边自责:我到底在干什么呢?一边继续摆动手指,喃喃念道:“芝麻,开门!”

就在这时,不到十平方米的工作室里突然响起了《三分钟烹饪》的主题曲。

来了!

惠介正迫不及待地要拿起电话时,忽然转念一想,又把手缩了回去。

等一等,等一等,不能着急。这么快接的话,对方一下子就会看出自己没活干,而且还能看出工作室很小。

他眼巴巴地看着电话铃响了三遍。

不过,他心中自然是无比焦虑:说不定对方见没人接电话就忽然打退堂鼓了呢?他的手指握成鹰爪状,蠢蠢欲动。

啊,终于拿起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望月设计工作室。”

但愿是长期宣传活动广告的项目……不,不必这么贪心。就算是烦琐而赚头又少的商品目录也行。虽然刚自立门户时,他是不肯接这种业务的。

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确切地说是曾经熟悉的声音。

“喂,惠介。”

“唉,怎么是你呀!”

心里话一下脱口而出。

电话是乡下的母亲打来的。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平时她说起话来总是慢吞吞的,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喂、喂、喂……你、你别急,听我说。”

“你自己先别急呀。”

“你、你、你父亲病倒了。”

父亲?

他稀里糊涂地冒出一句: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直以来,父亲仿佛是“健壮”的化身,体脂率可能比他儿子还要低得多。这跟他的工作有关——他从事的是农业。

“他一早起来就有点儿不正常,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而且坐在椅子上就站不起来了。”

惠介心想:现在母亲说的话也是莫名其妙啊。

“父亲是得什么病了吗?”

父亲今年七十岁,已经是个老大爷了,但他却觉得自己还是个中年人。惠介已经两年没见过父亲了——自从前年正月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他就再也没回过静冈县的父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