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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路拐入乡间小路,再走一段路,就到父母家了。

惠介在巴士站下车后,推着装满了农具的行李箱往前走。这个行李箱是惠介去海外拍摄外景时买的,上面还到处贴着条形码标签。它显然还不习惯这条凹凸不平的小路,一路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安的响声。

现在刚过上午九点。惠介还是头一次这么早回父母家。前方依然耸立着貌似澡堂壁画的富士山。

跟往常一样,大门没有上锁。

他朝屋里喊了一声。没人回答。这个时候,母亲肯定在外面干活,不如直接去大棚找她?刚要转身时,走廊左边、客厅那半掩着的隔门里忽然露出个小脑袋来。

“喂,阳菜。”

阳菜看见是惠介舅舅,便甩着长长的辫子,把头扭向一边。惠介在电话里听说诚子姐母女俩还在,不由得有点担心:阳菜不用上学吗?

“阳菜,你妈妈呢?没人在家吗?”

阳菜皱着眉头躲进屋里去了——那眉头皱得几乎能夹住硬币。这小孩真是的,跟她妈妈生气时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惠介往那间预制装配式小屋里瞅了一眼,看见有穿着粉红色羽绒大衣的身影在晃动。母亲怎么穿这么鲜艳的衣服?他正觉得奇怪,仔细一看,原来在里面包装草莓的是诚子姐。

诚子姐发现惠介站在门外,便转过脸来——那眉头皱得几乎能夹住两枚五百日元硬币。

“唉,你回去以后,我们这边可忙坏了。”

她凶巴巴地瞪了惠介一眼,随即目光便转回堆积如山的托盘和摆得密密麻麻的草莓上。她焦躁地把草莓塞进包装袋里——那动作比惠介麻利得多。

祖母竟然也在屋里——她坐在诚子姐的对面,慢慢地把折下来的草莓茎收在一起。

“歇一会儿吧。”

诚子姐摇摇头。祖母把收在一起的草莓茎慢慢地扔进塑料桶,然后又咕咕哝哝地说了句:

“歇一会儿吧。”

“奶奶,早啊。”

听到惠介的招呼声,祖母瞪圆了眼睛——跟父亲的蛙眼一模一样,然后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

“欢迎啊。”

“我是惠介呀。”

“噢,惠介呀。快去上学吧,不然就要迟到咯。”

大棚里,母亲和进子姐正趴在田垄上。

“嗨!”

戴着漂亮头巾的进子姐隔着繁茂的绿叶向惠介挥手。靠近这边的母亲也举起手来打了声招呼:“嗨!”惠介扫了一眼大棚里的草莓,发现绿叶丛中的红色果实好像比上个星期少了一些。

“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呀,腰疼得受不了。”进子姐一手按着腰部,站起身来,“我们打算再多买一辆乐乐车。”

背对着惠介默默地忙个不停的母亲得意扬扬地说了句:

“DX型乐乐车,带刹车的。”

惠介把堆在两人身边的托盘端起来,发现托盘里的草莓全是比较小颗粒的。

“我先把这些拿给诚子姐。”

进子姐像挥动指挥棒一样摇了摇细长的手指:

“不对,得先放进预冷库里。”

“噢,是哦。”

“你放到左边吧。右边那些是早餐前摘的,让诚子先包装。那家伙手快,我们得不停地传给她才行,不然她肯定会跑到哪儿开小差去。”

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姐姐们已经把家里的活儿干得妥妥帖帖的。这么一想,自己抱着独挽狂澜的决心从东京跑回乡下来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惠介心想:美月可能有些误会了。其实,自己并不打算继承父业。只不过,眼看着世代经营至今的家业即将废弃,如果自己对此负有责任的话(虽然自己不愿承认),至少要做到善始善终。

自己只是想为这祖传家业送终而已。确实如此。

虽然坐过很多次,但惠介还是开不惯这小卡车。因为没有引擎盖,感觉就像坐着带轮子的高脚椅在车道上飞奔一样。母亲去医院探望父亲了,惠介替她去货场送货。

至于父亲的恢复情况,惠介时不时地从两位姐姐口中听说了一些:

“现在能吃点粥了。”“今天还吃了布丁。”“能在床上坐起来了。”“这个星期开始康复疗程。”

不过,两位姐姐还说了这样的情况:

“父亲老是不说话呀。”“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唉,平时就这样。”“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我们现在不用再听他训话了。”

道路前方出现了农协的招牌。货场设在农协分会里。惠介是头一次去,临行前难免忐忑不安,但母亲却向他挥挥手说道:

“简单得很,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帮忙的。”

开进里面时,只见宽敞的停车场右边有一栋大门敞开的仓库。这里大概就是货场吧。据说,这个季节频繁来往送货的就只有草莓农家了。此时,除了惠介之外,货场里并没有其他农家经营者。

惠介不知道应该把车停放在哪里。正犹豫时,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向他招手。噢,原来随便停在门口就行呀。

那个中年工作人员看见惠介从小卡车下来时,露出满脸惊讶的神情。

“咦,今天不是房代阿婆过来呀?”

“我叫望月惠介,今天替她来送货。”

“你是她的儿子吧?”

“是的。”惠介取出母亲给的经营者票据,像举着本护照似的,并抢在对方发问之前说道,“我只是向公司请了假,过来临时帮忙而已。”

“我想也是。你长得挺像你父亲的。啊,草莓放在这里就行。”

天花板很高的仓库里,好几条纵横交错的滚轮式传送带正运行着。惠介从卡车货台上把四袋装的箱子卸下来,堆放在对方指定的传送带入口处。

“不好意思,出货时要按不同等级分开。”

“噢,好的。”

见惠介慢腾腾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也开始动手帮忙。

“你父亲身体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慢慢好起来了。”

确实如母亲所说的“简单得很”,只需把箱子从卡车上卸下来,放在传送带入口处即可。接下来,工作人员就会确认箱子里的草莓状况和数量,用传送带送到里面去。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流水作业”。货款也不是当场给,而是过后才转账。

等待验货时,惠介茫然地看着自家那一箱箱草莓在传送带上咣当咣当地前进,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在岸边捕鱼的鸬鹚。

门边柱子上的显眼位置用挂钩挂着一本线装的阅览资料——《生鲜蔬果行情》。为了打发时间,惠介便翻开来看。

里面有很多用电脑打印出来的表格,表格上标示着作物名称和等级。空格里那些手写的数字应该是价格吧。“红脸颊”一栏上写着这样的数字:

3L 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