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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为静音模式的手机发出了嗡嗡的蜂鸣声。惠介跑向车厢连接处,他没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进子姐打来的。

“喂,嗯,我在新干线列车上。还有二十分钟……不,三十分钟左右吧。”

中午,惠介在工作室里接到母亲电话时,就觉得很诧异:自己并没把工作室的电话号码告诉过母亲,那母亲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过,他刚放下电话,手机就响了——进子姐打来的。她说,母亲打过电话到惠介家里,但没人接,所以才从她那里要到了工作室的电话号码。几位姐姐里头,就只有进子姐还经常跟惠介保持联系,所以知道他的工作室电话。

这时,惠介又想到了一个不能失去父亲的理由:对自己来说,父亲是唯一一位男性亲人了。

惠介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外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他一定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惠介认识的一位朋友,上面有三个哥哥,处境可谓截然相反。这位朋友曾无比羡慕地对他说道:“你简直就是生长在花园里啊。而我嘛,上面有三个哥哥,家里就像是狮子笼一样。”刚结婚那会儿,惠介承诺说会分担家务活,但实际上他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打扫卫生、洗衣服。美月见状,冷嘲热讽道:“真服了你,简直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小王子。”

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说他在家里备受“疼爱”,那也是类似于相扑训练场上的那种“疼”。跟没有鬃毛的狮子一同生活在笼子里,也是相当可怕的。利爪虽然不露锋芒,但却是用指甲锉磨尖了的,威力相当大。而且她们还有男人所没有的毒牙。

“父亲怎样了?”

父亲出事之后,惠介和进子姐是第三次通话了,所以渐渐了解到一些情况。不过,毕竟几位姐姐都没住在娘家,进子姐也只是因为早一步赶回去,才从母亲那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整理出这些信息:

今早五点,父亲起来时,就开始感觉身体不适。母亲觉得可能是他最近太忙的缘故,就让他在家休息,不要去田里。

(惠介心想:忙?按父亲种植的番茄生长期而言,现在应该不是农忙时期呀……)

但父亲的情况却越来越糟,说话也含糊不清,甚至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母亲惊慌失措,连忙叫救护车。父亲一被送到医院就立刻接受检查,随后被推入了重症监护室。

“脑梗塞。”

医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关于具体病情也没告诉母亲。

“可能并不是医生没说,而是咱妈当时慌里慌张的,没注意听吧。她一向是这样的啦。”

父亲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母亲在电话里说“做手术”,不过好像并不是开颅手术这样的大手术。

“噢,那就不至于会怎样嘛。”

——惠介觉得不好开口,所以故意含糊其词。所谓的“怎样”,当然就是指“病危”或“死”的意思。

“……”

进子姐没有说话。

“喂,喂,你先别挂呀。”

电话里传来了进子姐的叹息声:

“现在的医生,连句安慰话都不肯说。不过,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车窗外,夕阳已经全落下去了。富士山渐渐融化于暮色之中。

惠介抱着银河在站台上小跑起来,下了楼梯。故乡车站的检票口外是一片苍茫夜色,仿佛是一个大黑洞。

环形交叉路上停着一辆出租车。他们上了车,把目的地告诉司机。

美月让银河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惠介的手。

惠介心想:她大概是在安慰我说“没事的”,又或许是在鼓励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美月读小学时,父亲就去世了。

远处,一片低矮的楼房中,有一栋阴森的墓碑似的大楼格外显眼——这就是那家综合医院了。

在医院一楼像走迷宫似的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扇用蓝色字写着“ICU”的磨砂玻璃门前。惠介的三个姐姐坐在门外,活像是日光市东照宫里的三只猴子[3],又像是生死之门的守门人。

坐在长椅最外侧、身形最瘦长、头发随便扎成一团的就是进子姐。她转头看见惠介,便像个大叔似的举了一下手,但却绷着脸,并没像平时那样“嗨”地打招呼。她看了美月一眼,算是打个招呼,随即伸出长手,轻轻地摸着银河的脑袋。

银河却倒吸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裙子往后退。他上次见到几位姑姑时只有三岁,所以当然不记得了。

坐在长椅最靠里面的是刚子姐。她一开口就像是亮起黄牌警告的哨子声:“怎么这么迟?”

她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六点二十三分。”

惠介也不知道精确到分钟单位有什么意义,只是条件反射式地道歉说:“不好意思。”

刚子姐的圆脸上,双眉竖起,活像表盘上指着十点十分的指针,而她的嘴唇则指向八点十八。她是家中的长女,比惠介大八岁。从小时候起,她就俨然是惠介的又一位母亲。

“好久不见。”

坐在长椅中间,像招财猫一样傻笑着挥手的是诚子姐。诚子是三姐。她像女主持人一样侧身坐着,只是把一头棕色齐肩发修饰下的脸庞转了过来,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总算来啦,怎么说你也是家里的长子嘛。”

对于诚子姐的话,最好是左耳进右耳出。惠介早就习惯了。

“父亲现在怎样?没事吧?”

惠介问道。他并没对着其中某个人发问。从小时候起,每当三位姐姐同时在场时,他都是这样说话的。

三位姐姐同时动了一下脑袋——刚子姐眉头紧皱地摇摇头;进子姐向右边侧了一下头;诚子姐不太自信地点点头。看这意思,大概全都是“不清楚”吧。

这三位姐姐,如果两两对比的话,可能觉得长得不太像。不过,像现在这样,从右到左按刚子姐、诚子姐、进子姐依次排列在一起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有明显的血缘关系。如果刚子姐右边加上母亲、进子姐左边再加上父亲的话,一定会成为一帧富有层次感的照片。

眼下,这串连锁的其中一角却随时可能崩溃。在这种时刻,惠介却还有这份闲心——或者应该说,正是在这种时刻,惠介才有余暇一边看着三位姐姐的面孔,一边胡思乱想吧。那么,自己应该坐到哪边去呢?惠介自己也不清楚。美月曾对他说过:“你发呆的表情像你妈,笑的时候像你爸。”——父亲的笑脸是什么样的?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进子姐把裹着紧身牛仔裤的双腿换了个姿势,耸了耸肩。

“我们只是在这里等着,还没跟医生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