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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介整夜没合眼,被白得刺眼的灯光照得发慌。走出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用刚借到的遥控钥匙打开了进子姐的车。医院这边,由大家轮流陪护——上午轮到进子姐。惠介自己开车回父母家。美月和银河已经在昨晚和诚子姐他们先回去了。

昨晚,几位姐姐刚听完医生说明病情,母亲就回到医院里来了。刚子姐告诉她:“没事,医生说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她张开口,“啊”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至于度过危险期以后病情还会反复,还有医生说的那句“为了保险起见,可以安排亲属朋友跟他见上一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告诉母亲。进子姐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向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人暗示说:“我先联系一下悦子伯母和寿次叔父吧,免得以后说我们见外,有事也不说一声。”

父亲被转移到普通病房了,但只是匆匆地见了一面。他眼睛半睁着,听到大家说话时也有反应,但声音含糊不清,像在呻吟又像是梦魇。只有母亲听懂了,随心所欲地翻译出来:“噢,他说要‘喝水’。”“‘很热’?对呀,这里是有点热。”“太好了,你们听,他说‘我没事’呢。”

惠介开着车,向北行驶——往富士山的方向驶去。即使在山脚附近,夏天时因为湿气大,富士山也会经常隐藏到朦胧的云雾后面。不过,眼下这个时期,几乎每天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富士山的雄姿。

父亲的病房被安排在紧挨着护士值班室的双人间。病房里住着另一个超高龄的老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导线,连他的身体都似乎变成了生命维持装置的一部分。“被安排在护士值班室旁边的病房,说明病情很危险。”刚子姐说道。当然,不用听她说也能看出情况不容乐观。

车驶上一条公路。惠介小时候,这条公路两边都是连绵不断的田野,路边那些带棚顶的巴士站十分醒目……这三十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开始,是竖着道祖神像的十字路口处建了一个加油站;然后,在惠介读初中时,花生地被改造成了像裱花蛋糕似的家庭餐馆;在他考进东京的美术学院那年,便利店开始进驻这里;他结婚后第一次回乡下时,这里则出现了DVD影碟出租屋;而右边休耕田远处的那一大片公寓楼,则是最近两年才建起来的。

从公路拐入一条岔道——这是一条乡间小路,左右两边都是农田,还是从前的老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田里到处都疯长着冬季枯萎的杂草。最近几年,荒废的田地明显多了起来。

乡间小路前方的缓坡上,种了一大片梨树。光秃秃的梨树枝直指向天空。再往前走,就是富士山了。眼前所见的富士山,比在车站前看到的更大了一圈。

美月第一次跟惠介回乡下时,一看见这风景就兴奋得直喊:“真美!”而从小就看惯了的惠介却感觉跟澡堂里的壁画没什么两样。

沿着梨树林一直走,快到丁字路口时,一栋特别宽的、盖着灰不溜秋的瓦片屋顶的平房映入眼帘——

这就是惠介父母的家了。

在城里,人们都竞相把自家的房子建个两层楼、三层楼的,越高越好。而在这里,平房却是标准户型。屋顶上又建房屋,显得小家子气,不是大户人家所为——至少父亲是这么认为的。如今跟过去不一样,在农村里也有很多人把平房改建成漂亮的两层小洋楼。但父亲却执意不肯。当四姐弟渐渐长大、房间不够时,他也只是另外建了一间十五六平方米的屋子给惠介住。

来到房屋前面,稍有点上坡。这一片道路两边都是他们家的田地。右边的旱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萝卜的枯叶正耷拉着脑袋。

左边是休耕田,连自家吃的菜都没再种了。后面是正房。隔着道路的另一边地势较高,搭了塑料大棚。

车库这么时髦的东西,当然是没有的。地方多的是,到处都可以停车。塑料大棚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停着一辆小卡车和一辆小轿车。要放在东京,这片空地可以建好几栋房屋了。惠介也把进子姐的车停在这里。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只见眼前有蜜蜂飞来飞去。

虽说这里比东京暖和,但也还没到有蜜蜂的季节呀。应该是从大棚里偷跑出来的蜜蜂吧。大棚与外界隔绝,植物无法自然授粉,所以他们就从农业物资公司购买了几箱蜜蜂回来,放在大棚里。

惠介已经很久没见过蜜蜂授粉了。父亲曾说:“种番茄用激素制剂的效果比用蜜蜂更好。”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止用蜜蜂授粉了。

大棚上方有许多连在一起的拱形棚顶。大棚有两座,一座面积大约10公亩[5]。仅仅靠父母两人打理的话,实在是太大了。

惠介斜眼看着大棚,心中仿佛被无形的蜜蜂蜇了一下。

原先只有一座大棚,后来父亲扩建成了两座。惠介得知此事是在两年前的新年——惠介在元旦那天回到父母家,第二天一早,还带着几分醉意的他发现家里多了一座新大棚,顿时目瞪口呆。

他问为什么。父亲只是回答说:“扩大经营规模,再赌一把。”父亲性格古板,总是觉得:身为男人,不好意思老是把心里话挂在嘴边。

不过,惠介一下就看穿了父亲的心思。之前惠介告诉过母亲:“我打算从公司辞职了。”父亲一定是误解了这句话,所以才欣然抢先采取行动,也没跟惠介本人商量一下——父子俩平时就没什么话可说。

难怪父亲一见到惠介回来就显得特别高兴。他大概是期待着惠介说出“这大棚是为我准备的呀”之类的感谢话吧。

惠介一看见新大棚就头大了,几乎想把刚解开的行李又收起来,逃回东京去。但还是先得把话说清楚:

“我是要从公司辞职,不过……”

每次都不等人把话说完就打断,这是父亲的坏习惯之一。

“嗯,我听说了。来,喝一杯!”

“……不过,我辞职不是为了回来继承家业,而是打算当自由职业设计师。”

父亲举起酒壶正准备给惠介斟酒,一听这话,抓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并没有像当初听到惠介说要考美术学院时那样大发雷霆,而是默默地收回酒壶,转过身,自斟自饮起来。

从那之后,父亲就没再正眼看过惠介一眼,也没再和他说话了。美月劝惠介说:“跟你爸和好了再走吧。”但惠介却不肯听。按原计划他们要到一月三日才走,但结果却提前一天,一月二日当天就回东京去了。

半透明的塑料大棚里,并没看见番茄树的影子。按说,眼下这个还没采摘完的季节,应该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才对。如果是露天种植的话,番茄树顶多不过两米高。但如果是在大棚里栽培的话,可以通过斜拉钢丝绳使树茎长得更高,甚至能达到露天种植的两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