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第3/5页)

可是,他为什么特意给我打电话呢?绝对不是对我的非难,只是单纯的报信吧?说起来这也有些缘由,至今我还抱有这一疑问。他为什么知道我?为什么在意我?回答大概很简单。M把我的事情,把我的什么告诉了她的丈夫,能想到的仅此一点。但我想象不到她把我的什么事情告诉了他。作为过去的恋人(特意对她丈夫),在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价值,有什么意义呢?这跟她的死有重大关系吗?我的存在是不是多少投射了一些阴影在她的自杀上呢?说不定,M告诉了她的丈夫我的性器形状漂亮。她在下午的床上,常常欣赏我的阴茎,就像爱抚印度王冠上镶嵌的一块宝石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在手掌上。她说:“形状真美。”这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M的丈夫才给我打的电话吗?为了对我的阴茎表示敬意,在半夜一点刚过。这怎么会呢?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另外,我的阴茎怎么看都是个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代用品。说白了,很普通。想起来,M的审美眼光以前就有很多次叫人摇头。反正,她跟别人持有不一样的奇妙的价值观。

大概(我只是猜)她说出了自己在中学教室里把一半橡皮给了我?没有其他意思,更没有恶意,只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记忆。但不用说,她的丈夫听到这个,产生了嫉妒。哪怕M跟满满的两辆公交车的水手都交往过,但他始终强烈地嫉妒我得到的那半块橡皮。这不很正常吗?两车倔强的水手又算得了什么。M和我都是十四岁,在当时,只要西风一起,我就会勃起,而她把一半橡皮给了我这样的人,这下可不得了了,就像为了龙卷风献出一打老朽的库房一样。

自从那以后,每当路过独角兽的雕像前,我总会坐一会儿,思考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为什么会在那个场所呢?为什么是独角兽呢?那个独角兽也许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其中一员。这说起来,也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成双的独角兽。他——绝对是——老是一个人,猛然挺起锐利的角,直指天空。我觉得那就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代表,也许就应该是我所背负的孤独的象征。我们也许应该把这独角兽做成一枚徽章别在胸前和帽子上,然后在全世界的马路上悄悄行进。没有音乐,没有旗帜,没有纸屑。大概(我用“大概”这句话用得太多了,大概)。

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深爱一个女人,随后,她消失于某处,这就行了。在很多场合(众所周知),带她走的全是老奸巨猾的水手们。他们用花言巧语骗女人们,什么马赛啦,什么象牙海岸啦,麻利地带她们走掉,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却无能为力。或者她们自毁生命而与水手们断了瓜葛,对此,我们真是无奈,就连水手们也无能为力。

不管怎么说,你就这样变成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一闪念的工夫。于是,一旦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其孤独的色彩就会深深浸染你的身体,犹如滴落在浅色地毯上的红葡萄酒酒渍。无论你有多么丰富的家政学的专业知识,清除那些污点都是困难的活儿。颜色随着时间推移也许会褪色,但那污点恐怕一直到你停止呼吸,终究都会作为污点留存下来。这就拥有了作为污点的资格,有时甚至拥有作为污点的公众发言权。你只能和那颜色缓慢的消褪一起,和那多重意义的轮廓一起终此一生。

在那个世界里,发声的方法不一样,口干的方法不一样,胡子生长的方式也不一样,星巴客店员的接待也不一样,克利福德·布朗(Clifford Brown)的独奏听上去也不一样,地铁关门的方法也不一样,甚至从表参道走到青山一丁目的距离也完全不一样。即便后来能遇上新的女性,无论她是多么出色的女性(不对,越是出色的女性越会这样),你从那个瞬间起就已开始考虑失去她们。水手们故弄玄虚的影子(希腊语?爱沙尼亚语?他加禄语?)让你不安。全世界那些异国情调的海港名声让你胆怯。其理由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怎么回事。你就是那淡色调的波斯地毯,所谓孤独,就是永不滴落的波尔多葡萄酒酒渍。如果孤独是这样从法国运来的,伤痛则是从中东带来的。对于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来说,世界是广阔而痛切的混合,一如月亮的背面。

我跟M相处了大约两年,时间不算长,却是沉重的两年。也可以说仅仅只有两年。或者也可以说,长达两年。当然,看法是会产生变化的,说是相处,我们每个月也只见两三次面。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事。遗憾的是,那个时候我们谁都不是十四岁了,很多类似的事情最终导致我们没能成。我并不想离开她,在我想使劲抱住她的时候,水手们在浓密的暗影中朝地毯撒下了图钉。

关于M,我至今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喜欢“电梯音乐”。经常在电梯里放的音乐——也就是珀西·费斯(Percy Faith)、曼托瓦尼(Annunzio Paolo Mantovani)、雷蒙德·勒费弗尔(Raymond Lefevre)、法兰克·查克斯菲尔德(Frank Chacksfield)、弗朗西斯·莱(Francis Lai)、 101管弦乐团(101 Strings)、保罗·莫里哀(Paul Mauriat)、比利·沃恩(Billy Vaughn)那一类的音乐。(如果让我说)她宿命般地喜欢这种无害的音乐,行云流水的弦乐器群,舒适心怡的木管乐器,加上弱音器的铜管乐以及温馨如水的竖琴声,那种悠扬可爱的旋律,犹如糖点吃进嘴里所获得的绝妙感受,余音缭绕不绝。

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常听摇滚或者布鲁斯,像德里克和多米诺骨牌乐队(Derek and the Dominos)、奥蒂斯·雷丁(Otis Redding)、大门乐队(The Doors)什么的,但绝对不让M听这些。我经常带上一打电梯音乐的磁带,放在纸袋子里,从头放起。我们兜风几乎没有目的,她听弗朗西斯·莱的《白色恋人》时,嘴唇静静地合着拍子嚅动,口红淡淡的,很美很性感的模样,令人心醉。她有一万盘电梯音乐的磁带,她掌握了庞大的关于全世界无罪音乐的知识,足可以开设一座“电梯音乐博物馆”了。

做爱的时候也是这样,总是放着电梯音乐。我一边抱着她,一边听珀西·费斯的《夏日之恋》,也不知听了多少遍。我说出这事有些害羞,但至今一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有性冲动,呼吸急促,脸发热。一边听珀西·费斯的《夏日之恋》的前奏,一边能有性冲动的男人,世界上恐怕也就是我一个。不对,她的丈夫或许也如此,先把那个间(spazio)留下来。一边听珀西·费斯的《夏日之恋》的前奏,一边能有性冲动的男人,找遍全世界,大概(加上我)也就两个人。重复说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