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第2/5页)

我从很多地方,也从很多人那里企图找到她的碎片,当然,这也不仅仅是碎片。无论收集多少,碎片还是碎片。她在我的心目中总像海市蜃楼一样逃逸,举目所见的是无限的地平线,无边无沿地延伸,为此我疲于奔命地追赶,一直不停地移动。追赶到孟买、开普敦、雷克雅未克,还有巴拿马。找遍了所有的港口城市,可当我找到那里时,她却隐藏起来了。凌乱的床头还留着一点儿她的体温;她围过的漩涡模样的围巾还挂在椅子背上;刚刚翻看的书放在桌子上,书页还是打开的;卫生间里晒着一条半干不干的丝袜,可她人已不在。全世界那些敏捷的水手们察觉到了我的样子,于是就火速地把她带走,隐蔽了起来。当然,这时的我已经不是十四岁了。我晒得黑黑的,身体更强壮了,胡子变得浓浓的,已经开始明白了暗喻与明喻的区别。可是,我的某个部分却没变,还是十四岁。十四岁的我永远有一部分不变,我强忍着,等待温柔的西风抚摸我无邪的性器。在那西风吹起的地方必定有M的存在。

那就是我的M!

一个不会安定在一个地方的女性,但也不会断送自己的生命。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在此,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正在写一个虚假的本质。不过,若想写虚假的本质就像与谁到月亮后面约会一样,黑洞洞的,没有任何标记可识别,而且大而无边。我想说的是M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值得坠入情网的女性,可我爱上她其实是后来的事,那时的她(虽然遗憾)已经不是十四岁了。我们弄错了相识的时期,就像记错了约会的日子一样。

然而,在M的心中,仍然住着一位十四岁的少女。少女作为一个总体——绝对不是一个部分——就在她的心中。如果凝神注目的话,我能偷看到在M心中来回晃动的少女身影。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眼见她在我的怀里变老,又变成了少女。她总是自由来往于人间的时差中。我喜欢这样的她,在这个时候我会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抱住,让她痛。也许是我用力过猛了,但我非得这样不可,因为我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

当然,我失去她的时刻又到来了,因为全世界的水手们都会盯着她,我一个人守不住。谁都有走神的时候,人必须要睡觉,还必须去洗手间,连浴袍也需要换洗,洋葱要切,四季豆的蒂要掐掉,车轮胎的气压够不够,也要查看,就这样,我们各奔东西了。其实,是她离开了我,她周围确实有水手的身影,那是一个单身的,往大楼墙壁上攀登的,浓密而又自律的影子。浴袍、洋葱和车胎,其实都是隐喻那影子的碎片,就像遍地撒下的图钉一样。

她走了,那个时候,我有多懊恼,坠入了多深的深渊,一定是谁也不知道的。不是,是没理由知道的,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我有多痛苦?让我的胸口有多痛?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一台机器能把人的悲哀测量出来就好了,这样就能把悲哀化为数字留下来。最好这台机器能有手掌这么大,因为我每次检查车胎气的时候,就想起这些事。

结果,她死了!深夜里的一个电话告诉了我。虽然我不知道她死的场所、方法、理由和目的,但M自己下这样的决心,且已执行完毕。静悄悄地从这个现实世界(大概)退出了。无论全世界有多少水手,用尽多少花言巧语,都无法从黄泉的深渊中救出M,哪怕是用上勾引拐骗等不端的方法,也都救不出来了。在夜深人静中,如果你用心倾听,也能听到远方水手们的挽歌。

当我在得知她死讯的同时,只觉得自己也失去了十四岁时的我,就像棒球队永远缺席的一个球衣背部号码一样。十四岁这一部分从我的人生中连根拔起,被带走了,还被塞进了某处坚固的保险柜,上了一把复杂的锁,扔到海里,沉入了海底深渊。从今往后,哪怕是十亿年,保险柜的门也不会打开,只有菊石和矛尾鱼在默默地看守。令人舒服的西风也停息下来了。全世界的水手们发自内心地悼念她,连同那些不喜欢水手的人们一起在哀思。

当我知道M去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孤独的男人。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一定是她的丈夫,我把这个席位让给了他。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多大岁数,在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连一点儿信息都没有。我所知道他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说话的声音很低。不过,尽管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也不清楚有关他的事情。他是水手吗?还是跟水手作对的人?如果要是后者的话,他算我的同胞之一。如果要是前者的话……我还是同情他的,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就好了。

不过,我不应该接近过去女友的丈夫,我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他也许已经没有了名字和住址,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我在散步时,经常坐在独角兽的雕像前(我经常散步的几条路也包括了这个有独角兽雕像的公园),一边望着凉飕飕的喷水,一边总是考虑那个男人的事情。世界上最孤独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对此,我只是自己在想象。虽然我能体验到这世界上第二孤独是什么心情,但还不知道世界上最孤独该是什么样子。大概世界上第二孤独与最孤独之间有一条深沟,不仅深,而且宽度很大,大得吓人。试看那些从一端飞往另一端的鸟群的尸骸,往往在沟底堆积成山,因为它们飞不过去,中途坠落了下来。

某一天,你突然变成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一天的到来,有时连一点点迹象都没有,也没有预感与征兆,没有敲门,没有提醒你的咳嗽,而是唐突地造访你的跟前。一个转角,你知道自己在那里所拥有的东西,但已无法返回。如果一旦拐过弯,那对你来说,就变成了一个只属于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被称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无论到哪儿,都是形单只影,冷冰冰的复数形式。

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到底有多悲伤,心有多痛,这只有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才能理解。失去了温柔的西风。十四岁永远——十亿年是接近永远的时间——被剥夺了。听到的是远处水手们难过而痛心的歌声。跟菊石和矛尾鱼一起潜伏在昏暗的海底。半夜一点刚过,往谁的家里打电话。半夜一点刚过,有人打来电话,跟不相识的人在知与无知之间任意的中间地带碰面。一边测量车轮胎的气压,一边把眼泪洒在干燥的路上。

我在独角兽雕像前,默默地为他哪一天能恢复过来而祈祷。非常珍重的事情——我们偶然叫它“本质”——虽然不能忘记,但我为他能忘掉周边无关紧要的事实而祈祷。甚至想到自己若能把遗忘这件事也全都忘掉,那该多好!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很了不起吧?因为世界上第二孤独的男人去想世界上最孤独的男子,为他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