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和没有失去的,不同的和相同的(译后记)

林少华

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村上春树最新的小说作品,书中收有七部短篇。书名虽然直译应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女のいない男たち),但通读之下,觉得“失去女人的男人们”在内容上与之更为接近。作为汉语,“没有女人”有可能意味一开始就没有,但书中的男人们并非如此。有,失去了,或快要失去了——已然失去或即将失去女人的男人们是怎样的呢?村上在这里把镁光灯打在这几个男人身上,以第三人称或以旁观者的眼睛捕捉其心态和生态,于是产生了您手中这本短篇小说集。

第一篇《驾驶我的车》(Drive My Car)中的男人——名字叫家福——失去的是太太。太太和他同是演员,一位“正统风格的美女演员”,四十九岁那年因子宫癌使得丈夫永远失去了她。小说的戏剧性在于,家福在失去太太之后同太太的第四个情人(也是演员)交上了朋友,以便搞清太太生前何以非同他上床不可。但直到最后也未如愿。因为家福没能从对方身上发现对方具有而自己不具有的东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性格或许不差,一表人才,笑容也不一般。至少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但不足以让人心怀敬意。正直,但缺少底蕴。有弱点,作为演员也属二流。”而自己的太太“居然为什么也不是的男人动心,投怀送抱。这是为什么呢”?最后给予回答的,是他临时雇用的司机即“驾驶我的车”的二十四岁北海道女孩:“您太太大概并没有为那个人动什么心吧?所以才睡。”并且补充一句:“女人是有那种地方的。”还说:“那就像是一种病,家福先生,那不是能想出答案的东西。”身为演员的家福最后总结说“我们都在表演”。小说至此结束。

第二篇《昨天》(Yesterday),和第一篇的篇名同样来自英国披头士乐队的摇滚乐。男主人公木樽失去的是女朋友。为考大学复读的木樽打工时同“我”成了好朋友,一再劝“我”同他的女朋友、漂亮的大一女生惠理佳幽会。“我”与惠理佳幽会后过了两个星期,木樽不知去向。十六年后我见到惠理佳,问她当时是否同木樽以外的人发生了性关系。惠理佳回答“yes”,而且时间是在同我“幽会”后的一个多星期。“我”告诉惠理佳木樽是个直觉相当好的人。木樽大概因此离开了惠理佳,或者说他以主动离开的方式失去了女朋友。导致失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惠理佳对性怀有“好奇心、探求心”,想触摸其“可能性”,而木樽却因为和对方是青梅竹马之交而止步不前。

第三篇《独立器官》失去的是情人。五十二岁的美容医师渡会是个铁杆独身主义者,不结婚,亦不同居。但时不时同女性幽会。而且幽会期间一旦对方流露结婚意向,当即闪身退出。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选择的对象多是已婚或有固定男友的女子。然而到底有一个比他小十六岁的已婚女子让他生来第一次堕入情网。每次想到可能失去对方,大脑便一片空白。但对方最终离他而去,并且不是回到丈夫身旁,而是去了第三个男人那里,以往对他说的全是谎言——用这位美容医师的话说,女性天生拥有用于说谎的类似特殊独立器官那样的东西——美容医师随即不吃不喝,将自己逼入绝境。

《山鲁佐德》,篇名当然来自《一千零一夜》。不知何故处于半软禁状态的男主人公羽原同“山鲁佐德”做爱之后,对方每次都要讲一个奇异的故事。其中一个是她高中时代三次潜入自己暗恋的男生家里的故事。第三次甚至把卫生棉条藏在男孩书桌抽屉深处。第四次去时因房门换锁未能得手。而当她不再潜入男生家之后,原来怀有的那般汹涌澎湃的恋情也像退潮一样渐渐消失。但故事并未完结。“山鲁佐德”说她读护理学校二年级时和那个男孩不期而遇。约定下次来时继续下文。羽原在她走后心想下次她不来该如何是好呢?小说到此戛然而止——男主人公是否失去她尚不清楚。即使失去了,失去的她也和前面的不同,不是太太,不是恋人,也不是情人。

第五篇《木野》失去的明显是太太。主人公木野某日出差回家推门一看,太太正和自己的一个同事在床上干得热火朝天。木野直接提着旅行包离家走了,租姨妈的房子开了一间酒吧。后来太太来酒吧谈协议离婚,木野问她何时开始同对方上床的。太太避而不答,只说自己和木野的关系一开始就好像扣错了纽扣。

第六篇《恋爱的萨姆沙》,日文原版没有收入,是作者方面为海外版追加的一篇。因此与其他六篇有所不同。男主人公萨姆沙的恋爱——如果能称之为恋爱的话——刚刚开始,失去阶段尚未到来。至少文本中找不到任何可能失去的暗示。

那么第七篇和书名相同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失去的是谁呢?深更半夜忽有电话打来,一个男子告诉“我”:“她死了。”十四岁开始喜欢的女同学M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我”觉得十四岁时的自己也随之失去了,自己成了“世界上第二孤独的男人”。

其实,据村上在日文原版前言中介绍,第六篇《恋爱的萨姆沙》是最先写的。“此前我出的短篇集是《东京奇谭集》。那是二〇〇五年的事。所以这是时隔九年的短篇集。那期间断断续续写了几部长篇小说。不知何故,没产生写短篇小说的念头。但迫于需要,去年(2013年)春天久违地写了短篇(《恋爱的萨姆沙》),意外觉得乐在其中(所幸写法没有忘记)。这么着,夏日里我转而心想差不多该集中写写短篇了,毕竟长篇也写累了。”于是接下去一口气写了六个短篇。其中四篇在日本颇有影响的综合性文艺月刊《文艺春秋》首发,《山鲁佐德》一篇刊于村上的“畏友”、原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柴田元幸主办的“新感觉”文艺刊物《MONKEY》,而篇名就叫《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篇则是在结集之际专门写的。

包括这部在内,村上迄今恰好出了十部短篇集:《去中国的小船》(1983)、《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1983)、《萤》(1984)、《旋转木马鏖战记》(1985)、《再袭面包店》(1986)、《电视人》(1990)、《列克星敦的幽灵》(1996)、《神的孩子全跳舞》(2000)、《东京奇谭集》(2005),以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2014)。如果说前面七部是“各自为战”,那么,后面三部之间则大体有一条“联合阵线”或若隐若现的主题。依村上本人的说法,《神的孩子全跳舞》的主题是“一九九五年神户地震”,《东京奇谭集》的主题是“围绕都市生活者的奇谈怪事”,这部短篇集的主题则是“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由于各种各样甚至不知什么样的原因被女人抛弃或快要抛弃的男人们。至于为什么非写这个不可,作者本人也不明所以。“一来那种具体事件近来并未实际发生在我的身边(谢天谢地),二来我也没见过那样的实例。我只是想把那类男人的形象和心情急不可耐地加工敷衍成几个各不相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