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10页)

三月,他轮流摄入肾上腺素和咖啡因、鸦片和巴比妥。他几乎不再进食,也不再睡眠。他的尿毒症又发作了。

四月底,他给悉尼·希夫、雅克·班维尔103、莱昂·都德、诺阿耶夫人、保罗·索地、斯特劳斯夫人、阿尔贝·埃尔芒104、费尔南·范德、让·阿尔伯特、皮埃尔-安德烈·迈、柏格森、亨利·德·雷尼埃、玛丽-克劳德·丹居伊、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寄了亲笔题字的原版《索多姆和戈摩尔(二)》。最后这位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回信说:对于普鲁斯特作品中的“鸡奸者”没有任何神圣的庇佑这一点,他感到十分欣赏与惋惜;在普鲁斯特虚构的世界中,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是被诅咒的,仍旧保留一块净土;在那儿,没有任何鸡奸这样的龌龊事情发生。普鲁斯特对这种有所保留的称赞和恭维并未放在心上,这样的个人解读是可以宽恕的。在其他所有不合时宜的称赞与恭维中,最令普鲁斯特喜悦的是把他同一些明日黄花的作家联系起来,譬如皮埃尔·贝努瓦和塔罗兄弟。

不过,也有另外一些称赞与恭维则是完完全全的曲解,比如因为书中对于土居的黄蜂将虫卵产在其他动物体内这种细致而生动的描写,反而招来了一些称他为昆虫学家的谬赞。他听到之后火冒三丈,他根本不是什么昆虫学家!他之所以写这些,是出于对让-亨利·法布尔工作的敬仰,那位怀着伊斯兰信仰的真正的昆虫学家在普罗旺斯茂密的丛林之中度过了一生。普鲁斯特并不沉醉于细枝末节当中,他自己也从未拿着显微镜观察生物行为,反而像个天文学家那样举着一架望远镜观察天象。他问塞莱斯特:“在洛泽尔,人们会这么表达‘不拘泥于细枝末节’吗?”

“先生,据我所知并没有。”

“好吧,那人们怎么说?”

“人们说……比如……其实我也不知道,先生。”

“塞莱斯特,我在观察遥远的行星,希望能发现一个客观存在的运行规律,就像爱因斯坦那样。是的,塞莱斯特,像爱因斯坦那样!”

“先生,容我冒昧地说一句……”

“不,塞莱斯特,您什么也不必说。是您大错特错了,而且,您也不是唯一一个大错特错的人。”

五月初,为了再一次能在里兹酒店见到希夫先生,普鲁斯特摄入了纯肾上腺素。他的消化道仿佛被硫酸灼烧般作痛,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他因此不得不中断向朋友寄送《索多姆和戈摩尔(二)》。医生建议他洗胃,但随后又放弃了。之后的几天里,他只能咽几口冰激凌、饮几口啤酒。这些都是在里兹酒店里买的,花了他很多钱不说,还都毫无营养。

斯特劳斯夫人收到了他亲笔题字的书,爱不释手。她的丈夫埃米尔假装很嫉妒,推心置腹地跟他们的小马塞尔说:“她整天整天地阅读这本书,清晨、晌午、半夜,她一直在读,一直在读!真糟糕啊,马塞尔!您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也是我厌恶的朋友!我总是跟热奈维埃芙说,一直都跟她强调要秉持皮浪105怀疑论的态度,不要轻易地……可是她根本不听!人们将都会看到,热奈维埃芙处于永久的沉迷、永远的敬仰中。”

五月十八日,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106的《列那狐》在巴黎歌剧院首演,这是由俄罗斯的舞蹈家演出的一场滑稽芭蕾舞。演出结束后,希夫一家在玛杰斯缇克大酒店107请客吃饭,为的是要向迪亚吉列夫108及其芭蕾舞蹈家,还有他极其钦佩的四位天才: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普鲁斯特和乔伊斯表达敬意。那时,乔伊斯已经在巴黎定居两年,他在午夜时分抵达,因为察觉自己衣着不得体(他没有晚礼服)而十分不自在。他向在场的人都敬祝赞词,除了普鲁斯特。他之前便宣称过,他只读过几页普鲁斯特的作品,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才华。晚会结束后,乔伊斯跟在希夫先生和希夫太太身后,和他们一起拥进了奥迪隆的车里。他坐在车门边,打开车窗,点燃手里的香烟。希夫看到以后,立刻叫他扔掉手里的香烟,并且关上了车窗。乔伊斯的眼神之中透露着不满,普鲁斯特那灼烧着的胃也在抗议,但他并没有什么表示。普鲁斯特主动和乔伊斯搭腔,问他是否喜欢今晚宴席上的松露,是否见到了他想见的公爵夫人。乔伊斯回答说:“是的,没有。”普鲁斯特随后又说:“很遗憾,我没有读过乔伊斯先生的作品。”乔伊斯回说:“我也从没读过普鲁斯特先生写的东西。”车开到阿姆兰大街,普鲁斯特让悉尼·希夫向乔伊斯先生转达:乔伊斯先生可以坐他的车回家。

回到房间之后,普鲁斯特不出意外地感冒了。

劳拉·海曼109写的一封信来了。普鲁斯特认识她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小马塞尔十七岁,他在外叔公路易·韦伊家认识了这位“玫瑰夫人”,那时她三十六岁。小说中有个人物叫奥黛特什么来着?对了,是奥黛特·德·克雷西——一位住在佩鲁斯大街上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后来她成了奥黛特·斯万——希尔贝特的母亲。劳拉·海曼寄来的信件满是她的愤怒,她一点儿也不满意书中奥黛特·德·克雷西这位临摹她而成的形象。其实,她并没有读过这本书,但并不妨碍流言飞向她的耳畔。人们告诉她,普鲁斯特描绘的这朵交际花颇有她的身影与风姿,比如书中她渴望着资产阶级的尊严、有条不紊的夫妻生活,而且最后机智地结了婚,这与传统的交际花很是不同。普鲁斯特是以她为蓝本描绘这个人物的,这是真的吗?毕竟这是太过于明显的事实,比如,书中奥黛特府邸坐落在凯旋门后的佩鲁斯大街上,而海曼恰恰就住在佩鲁斯大街三号,那时她经常去普鲁斯特的外叔公路易家。这足以证明奥黛特·德·克雷西正是她劳拉·海曼!小马塞尔实在太没有心肠了,海曼夫人很想知道他将如何为自己辩解。不过,她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她从未想人们虚伪地来恭维她,但这次小马塞尔却用一本书将她推到了巴黎的风口浪尖上。有人告诉她,读者们的恭维真是络绎不绝呢。“狗屁!就像那些英国朋友说的那样,全是狗屁!”

普鲁斯特在回信中给出了相同的理由,与之前面临相同情况时写的理由一样,他否认了劳拉·海曼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原型,甚至跟她完全无关。即便她偶然发现了什么共同点,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倒是希望她能向斯特劳斯夫人学习学习,至少要三思而行,而不要妄下评断。比如,在《在少女们身旁》一书中,普鲁斯特所深爱的角色奥黛特,或者说斯万夫人,她举办了一场沙龙。在那场沙龙中,有一种白色的花很特别,人们管它叫“雪球花”,那是普鲁斯特在斯特劳斯夫人家中看到的,随后写进了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