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二二年年初,里兹酒店举办了一场舞会。泰雷兹·蒂尼斯达埃勒小姐向列维斯侯爵夫人展示了最近流行的几种舞蹈:探戈和可能是查尔斯顿舞91的雏形。保尔·莫朗与一位衣着紫色的美丽女性共舞,不过并不是苏佐公主92。普鲁斯特跳了几段英国宫廷舞,跳舞人群包括:大键琴弹奏者旺达·兰多芙斯卡93、伊莲娜·瓦卡斯科小姐94、玛丽·舍科维奇、旋转个不停的戈蒂埃·维格纳尔、一位俄罗斯贵妇、一个罗马尼亚人、一个比利时人、一个墨西哥人……普鲁斯特突然有点饿,他收买了一个工作人员。在那人眼中,普鲁斯特名震四海。他为普鲁斯特特地开了一个包间,给他端来了烤羊腿。

工作了整整一晚之后,普鲁斯特在第二天早晨依旧保持着清醒,因为加斯东·伽利玛很有可能来访。为了接待加斯东·伽利玛,他注射了过量的肾上腺素。这一天是一月十八日,星期三,如果加斯东晚上不来的话,普鲁斯特将去洛朗-皮沙街拜访雅克·波雷尔。这次拜访让他很快乐,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痛苦:这次出行之后,他的病情发作得更加厉害了。从星期四开始的接下来几天,每当他最为不适的时候,加斯东·伽利玛坚持每晚都要造访。他花了那么多个夜晚,只是为了帮助普鲁斯特把最终的手稿确定下来,看普鲁斯特究竟用哪一句话结束洋洋洒洒的《追忆似水年华》。

他送来了《索多姆和戈摩尔(二)》校对的校样,这是最终要付印的校样。伽利玛自己也留有一份,当然希望能看到它尽快出版。不过,令伽利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普鲁斯特不仅在校对方面十分差劲(当然不包括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明显错误),而且根本毫不关心。他热衷的是增删、修补,热衷的是为每句话润色,为每个在书中活着的角色修饰。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知道自己已然大限将至。可是,即便他已然为全书写下了“完”字,但他仍旧要用最后的精力去打磨作品,所以,他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完成”全书。延迟这本书的完成,也就是延迟他生命的终结。为了这本书,他向死神多要了几年的生命。他告诉塞莱斯特,他很开心在末尾写上“完”这个可怕的字眼,他随时随地都可以义无反顾地死去。不过,这当然不是真相。人们什么都不懂,朴实忠厚的塞莱斯特和世故圆滑的加斯东·伽利玛都不懂,在普鲁斯特最后的几个月里,他的目的只是活着。活着,才能对作品进行再构思。他的脑海中一直充斥着对作品的构思:增加一些片段、感受、思考,对事物的形容要再精准一些,对人物的刻画要再丰满一些,对事件的描绘要更加生动一些。例如,他需要把他笔下的两三个地下室的特征写得更加细致,就如同巴黎商场的地下室那般栩栩如生,就如同同时代弗洛伊德对人的心理动机的描绘那般准确。

想象一下:家中有一个地下室,从那里喷薄而出的是冲动、很难理解但力量强大的害怕、错误、很快就忘却的梦想、非本意行为、遗忘和隐藏的愿望,隐藏的愿望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他却不满足于只有一个地下室,想要几个,好几个地下室,数量不定、相互重叠的地下室,来为不同程度的激励、隐藏的愿望、不理解和永不会理解的害怕筑巢。地下室里层层叠叠地堆积着他的想法。无论如何,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被死神允许再多活一会儿,他的书就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状态。书与人生其实很相似,一本书就是一段在不断前行的人生。书中自有奇事、有旅行、有爱情,还有为像贝戈特这样的作家所书写的篇章,有为像凡德伊这样的音乐家构思的旋律,有为像埃尔斯蒂尔这样的画家所勾勒的草图。但无论人们有多热爱这些,作家都会专断地写下“完”字。“写下‘完’字,不是确凿地证明了我们还活着吗?证明我们仍旧可以继续写作、增补、删改,继续为这条饥饿难耐的生命提供食物。它不断吞噬我们的血肉和精力,它是让-亨利·法布尔所观察到的那种土居的黄蜂,而我们则是毛毛虫。黄蜂对毛毛虫太残忍了,它麻痹毛毛虫,使它们瘫痪,成了一种持续新鲜、充满营养的食物。请注意,塞莱斯特,我说的不是它们将毛毛虫杀死,这种土居的黄蜂在其他动物身体里产卵,以便幼体破卵而出时就有新鲜的食物95。我说的是一种更加聪明,但也更加残忍的行事方式。在法布尔的书中,这些幼虫进食是为了活着,而我的书就像那些幼虫一样。塞莱斯特,它们以我每夜所剩无几的精力为食,耗尽了我所剩无几的生命。您是否注意到了,塞莱斯特,‘一个加在校样上要求修改或者增加内容的纸条’和‘鸟含在嘴中的一口食物’是谐音96?在我的书中,有一位博学多才的布里肖,您还记得他吧?斯万觉得在巴黎大学任教的布里肖博士迂腐而庸俗。学识渊博的布里肖曾给贝戈特解释过‘一个加在校样上要求修改或者增加内容的纸条’这个词的词源,这真是有趣。”

一月十八日的夜晚至十九日的凌晨,趁着普鲁斯特去往波雷尔家的时候,塞莱斯特“彻底地”整理了他的房间。她给屋子通风,更换床单枕套,整理手稿、杂志与信件,将散乱在地上的手帕、笔杆、止鼾喷雾、棉纱、湿纸巾等全部归位。

这是自从波雷尔的母亲蕾雅娜去世之后普鲁斯特第一次去往洛朗-皮沙街,他于凌晨两点抵达。在那儿,他遇到了莱昂-保尔·法尔格。他同法尔格谈论科克托,追忆去年十一月刚刚去世的罗贝尔·德·孟德斯鸠97。彼时,他的回忆录正在印刷厂印刷,即将由格拉塞出版社出版。他对这本书中揭露自己某些过往的段落有些担忧,因为他觉得孟德斯鸠是个很爱记仇的人。

他会出席一些晚宴以示对主人的尊重,例如苏佐公主在里兹酒店举办的晚宴。出席这种晚宴时,他总想与人探讨一些“资本主义”的问题,例如,如此隆重的场合下公主穿了什么样的长裙。他偶尔会显得惊慌而焦躁,如同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一样。一位目击者曾说,他就像“一个慌乱的飞行员为是否应该降落而犹豫不决”。要是无人可以与他探讨这样的问题,他就会一无所获地回去,然后向塞莱斯特抱怨:他出去了一趟,身心疲惫,却什么都没有干成,还浪费了如此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这真是太让人糟心了。要是某位先生、某位夫人也同样接受了邀请出席晚宴,他反而会不敢与他们交谈,或者说不敢表现得叫他们腻烦。他会写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请求他们原谅:原谅普鲁斯特本身与他交谈心切,想走近他们,但他们却在与他人高谈阔论,生怕他们腻烦了自己……他想见的人有伯爵夫人的表兄弟,不过他不在,要么是没有受邀,要么是忙于事务。他想请求伯爵夫人的表兄弟告诉伯爵夫人,她曾欣然允诺今晚带来她姑妈的照片——一位出生于卡斯特里的威格特老夫人。他也希望加尔省的莫里斯·马丁先生也能受邀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