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是他去世的前一天,普鲁斯特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前些日子,他不愿意吃任何食物,喘不上气,喉咙中总有痰。塞莱斯特给他拿来了热牛奶,但他碰都没碰。她还给他拿来了一盏茶,他也只抿了一小口。塞莱斯特细心地给他烹饪了充满爱意的水果泥、土豆泥和水果馅饼,他同样也没吃。他反而更愿意喝里兹酒店里的冰啤酒。那个晚上,奥迪隆跑了十几次,直到那家位于旺多姆广场139的里兹酒店厨房都关门了,普鲁斯特只愿意吃这里的食物、喝这里的饮品。

晚上八九点(但对他来说是早上,因为他总是在下午醒来),他弟弟过来看他。这次,他不是以神圣的医生或者医学教授的身份来的,他只是他弟弟,所以普鲁斯特很平静,看到罗贝尔也很高兴。他突然胃口大增,摇铃叫来了塞莱斯特,说他想要一份带着柠檬、涂上一层蛋黄的油煎箬鳎鱼,以及一份油炸薯条,现在就要。这些食物是他妈妈健在的时候,每当他从病中康复,就会想吃的。马塞尔又摇了一次铃,罗贝尔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又要了一份箬鳎鱼。“好的,先生,再来一点儿箬鳎鱼。早这样多好啊。”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塞莱斯特急忙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位头发金黄、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她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她跟这位站在里门和外门之间的年轻男人闲谈了一会儿,摇铃声从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他说他叫恩斯特·福斯格伦,或者某个跟这个音类似的名字,他想见罗贝尔·普鲁斯特先生。从他不清不楚的含糊表达中,罗贝尔大概明白了这个年轻人住在里维埃拉酒店,但今晚他不住那儿了。他本来是在等罗贝尔先生的,但罗贝尔来这儿了,他白白从晚上十一点等到了第二天早上三点,这让他很是不快。罗贝尔本就恼火他不请自来,这下更不愿意见他了。这个年轻人低声咒骂了几句。

离开前,罗贝尔·普鲁斯特让他兄长答应,一定要让塞莱斯特时时刻刻陪伴在身旁,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塞莱斯特一直把他送到了门口,遗憾地跟他说普鲁斯特不吃箬鳎鱼了。他告诉她是他叫马塞尔别吃了的,经过这么多天的绝食,突然暴饮暴食不是什么好事儿。“好的,”塞莱斯特说,“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绝食来治疗绝食的呢?”

午夜,普鲁斯特摇铃叫来了塞莱斯特,让她待在身边。他让她坐在那把专为少数几个访客准备的扶手椅上,说要口授给塞莱斯特一些补充的内容让她记录下来。他要补充的是为贝戈特之死,以及为其他垂死之人再添一些“让人难以相信的无聊琐事”。他们像孕妇般要香槟或者草莓,但孕妇催生的是新生,而他们腹中怀着的却是死亡。阿尔贝蒂娜要的冰激凌的味道需要做些补充,可能跟奥迪隆从里兹酒店里拿来的冰激凌是一个味道——草莓或者覆盆子口味的。“塞莱斯特,要一字不落地写下我所说的。”塞莱斯特需要将玛丽·舍科维奇之前送给普鲁斯特的打火机还回去,这打火机是她从前线回来的弟弟送给她的礼物,“塞莱斯特,劳烦您送回去,请写:‘亲爱的玛丽,您是否记得在我书里发现的打火机?’”事实上,这款打火机是战争年代非常流行的款式,他曾在书中写过:“用两个英国铜板制成的打火机,一个军人待在防空壕里使铜板上生了漂亮的铜绿,上面的维多利亚女王侧面像仿佛是皮萨内洛雕刻的。”之后,他让塞莱斯特将从前表亲玛丽·诺德林格送的水彩画转赠给雷纳尔多·哈恩;再给比泽医生送去一束花,不,送一篮花;再给莱昂·都德送一篮花,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给都德夫人的。“还有一件事要嘱咐您,塞莱斯特,万一我死去了,我可能很快就会死去了,不是吗?”啊!当他死去时,他要她去通知穆尼尔教士,让教士在他的床头祈祷。

她按照他的要求全部记录了下来。他们一直工作到了凌晨两点,直到塞莱斯特觉得精疲力尽、寒意阵阵,他们都冻僵了。普鲁斯特大谈特谈医生们的坏话,如今这些话塞莱斯特耳朵也听出老茧了。她很累,所以也懒得辩驳。他要了笔,塞莱斯特一离开,他就自己一个人继续工作。他写了一个小时,直至凌晨三点,再也无法继续了。他摇铃叫来了塞莱斯特,嘱咐她将补充的内容粘到书中。“塞莱斯特,您一定知道贝戈特、阿尔贝蒂娜的冰激凌、垂死之人的无聊琐事、垂死之人的无聊琐事吧?”

“您说了两遍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