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二一年春天,普鲁斯特的哮喘又发作了。他需要服用吗啡、阿司匹林、肾上腺素、镇静催眠药、金雀花碱、二醛、鸦片,这是塞莱斯特记得的他所需要服用的药物。他还喜爱吃冰激凌,要么是草莓口味的,要么是覆盆子口味的,这花了他不少钱。此外,他还吃芦笋尖。

“先生,芦笋尖很贵。”

“很贵,塞莱斯特?”

“是的,不过我说的是我祖父的那个时代,阿韦龙省80的芦笋尖很贵。哦,不对,真是奇怪,是在洛泽尔省。”

“是的,这很奇怪,塞莱斯特。但我知道您说的是真的,简直贵得吓人,就跟在蒙梭公园81旁部门楼梯间里的人们说的那样。”

“哦,先生,您又在开玩笑了,从你的语气中就能听出你是在揶揄那些人。”

“塞莱斯特,我在想,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开的玩笑更多。”

五月十三日,普鲁斯特让奥迪隆去接纪德来探望自己。纪德看到普鲁斯特,发觉他变化好大,病症让他更加虚弱,长时间卧床让他有些丰腴。即便房间里的暖气如此充足,他还是冷得打战。普鲁斯特的模样甚至让纪德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重病缠身,或许那些病症都是他伪造出来的,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作品。但是,有一点儿可以确认的是,这的确是个气若游丝的人了。他只能躺着接待客人,随后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气拿着手里的刀迅速地从鼻翼两侧刮过。这让纪德很震惊,他说他“动作笨拙,但动作之中又隐藏着疯狂,就像个狂野的动物或者发疯的人一样行事”。他们谈论了关于同性恋的问题,却没有在任何一点上达成共识,仿佛是两个听不到对方言论的聋子,各说各的。普鲁斯特坚持说波德莱尔就是个同性恋,证据是他十分迷恋女同性恋者。普鲁斯特试图用这一点说服纪德,但纪德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带来了未出版的《田园牧人》82,告诉他:“拿着吧,读读这本书,您就知道了。”

“不,我亲爱的朋友,其实是您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天,普鲁斯特在《舆论报》上阅读了让-路易·沃杜瓦耶连载的文章,文章的标题是“神秘的维米尔83”。文章写于荷兰画展在网球场84举办之际,画展展出了维米尔的三幅作品。沃杜瓦耶撰写的评论吸引了普鲁斯特。在文章中,为了“整理、构建和修饰美化后的内容”,维米尔的一些风流轶事在文章中出现得很少。普鲁斯特很欣赏这位荷兰画家,认为他是个“纯粹的、脱离了风流轶事的画家”。换句话说,沃杜瓦耶希望人们能够更加关注艺术家的作品本身,而不是缠绕在艺术家和作品周围的流言蜚语、凭空猜测。而这也正是普鲁斯特所希望的,他不想世人过多地关注书中某个人物的原型是谁,某个事件又影射着什么。随着最后一册《重现的时光》的出版,读者可以读到本书的结局,这样他们才会理解全书真正的含义。

他并非是那种世人们所贬斥的爱慕虚荣、佯装高雅的世俗作家,因为他只在乎作品中措辞的表达和文体的风格。对于写作的执念,他比书中所刻画的贝戈特更甚。这两人很相似,在生命的收尾处,他们都想再去看一看维米尔所画的那幅《带挡雨披檐的一小块黄色墙面》。不过,他们当然分别是在想象和现实中去的,一个是虚构的人物,另一个则是创造和投射前者的真实的人。

一九二一年五月,同样是在杜伊勒里花园的网球场,再一次举办了维米尔的画展,彼时普鲁斯特只剩下不到两年的寿命了。同样是在画展上,贝戈特正思忖着他是否需要坚持按照自己的原则去写作,是否要妥协于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时代,是否要取得短时期而非万古流长的名誉与成功,是否要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是否宁可在长时期内被人所误解、所嘲讽、所诋毁。但普鲁斯特并没有迟疑,在那一刻,他再也没有这样的迟疑,因为他早已打败了那些迟疑。他的作品就是他与迟疑战斗的战场,书中处处都是硝烟。在小说里,德·诺布瓦先生85那些关于文学的评论,尤其是对贝戈特的那些评论,都是如此滑稽而可笑。对德·诺布瓦的无情的鞭挞正是普鲁斯特战胜迟疑的明证。

普鲁斯特写到了贝戈特的死亡,在荷兰画家那幅完美的艺术作品面前,他死去了。

普鲁斯特摇铃叫来塞莱斯特,希望她能给他拿来《在少女们身旁》的样书。

“精装本吗?”塞莱斯特问。

“如果您不嫌麻烦,那就精装本吧,塞莱斯特。”

拿到书后,普鲁斯特立即翻到那一页:

贝戈特是我所称作的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委婉动听,但是过于矫揉造作。毕竟这仅仅是吹笛,价值不大。他那些作品松松垮垮,缺乏所谓的结构;缺乏情节,或者说情节过于简单,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他的作品从根本上就有缺陷,或者干脆说缺乏根基……我知道这是在亵渎那些先生所称作的“为艺术而艺术”学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派,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比推敲优美文字更为紧迫的事等着我们……

普鲁斯特笑了:“啊,这使我很高兴。拿着,塞莱斯特,这是我写的……关于那个傻子……”

“您在跟我讲话吗,先生?”

“不,塞莱斯特,我得好好想想我自己。再给我拿来《舆论报》。”

普鲁斯特又读了一遍沃杜瓦耶的文章,文章里写道:“维米尔让我们开始考虑血这个意象,在他作品中呈现的血,不是通过颜色的调配,而是通过物质……”

“希望您能记下我下面说的话,塞莱斯特。用左引号:‘我也该这样写’,他(指贝戈特)说,‘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颜色,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像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用右引号。您把它粘到我跟您说的地方,塞莱斯特,是您让我想到这句话的。把我的笔拿来,塞莱斯特,您把这个口信送给沃杜瓦耶先生:‘亲爱的朋友,今早为了去看维米尔,我一夜未眠。您能把我送到画展那儿吗?我想倚靠着您的胳膊。只有我一个人。’”

下午三点九分,奥迪隆去接沃杜瓦耶先生,随后返回阿姆兰大街带上普鲁斯特先生,一行人出发去杜伊勒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