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0页)

然而,在这间我后来不再光顾的客厅里,这几个星期里,绽放的鲜花已经冰冷,全部真理已在我眼前显露,而它通过的是另一种令人醉倒的白色,例如“雪球花”——它那高高的、赤裸的茎干像拉斐尔前派画家110作品中的直线形小灌木,茎干顶端是既分瓣又合拢的球形花,它像报信天使一样洁白无瑕,并向四周散发柠檬的芳香。

但愿海曼夫人思考一下,斯特劳斯夫人看到这一段时肯定会认出那些花的,但是她会联想到奥黛特就是自己吗?没有。此外,在普鲁斯特的印象中,劳拉·海曼在室内装修方面有着无可挑剔的品位,不过奥黛特一家的布置并没有给读者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以为自己在书中是一只天鹅吗?大错特错!他视她为一只轻浮的燕子,或者是漂亮的极乐鸟罢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这段公案,普鲁斯特还要说服人们相信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并非是格雷菲勒夫人,盖尔芒特公爵也不是拉乌侯爵。尽管后面这一虚一实的两个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每天早晨他们俩都要穿着睡衣在床边刮胡子,以示他们对住在日耳曼郊区府邸中的附属建筑里的房客们的蔑视,因为他们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群乡巴佬儿!“所有的女人都不明白文学创作意味着什么。身为作家,我们不会把任何一个形象原封不动、不经改造地复制在作品里。”

“这样太让人疲惫了,塞莱斯特,这些猜测和流言都是多余的,但无论如何都是我生前应当做的。您能为我买一些芦笋吗?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吃。要是我摇铃了,您就给我端来。不过,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摇铃。我摇了,您就要马上过来;我没摇,您也要随时过来看一下我是否安好。”

尽管他病入膏肓、疲惫不堪、伤痛累累,尽管他患有风湿、失眠,尽管他服用如此多的药物,但他仍坚持完成自己的工作:他每天都或写或口授几封信件,阅读《费加罗报》《高卢人报》中和他有关的新闻简报,以及其他有关于他的专著、杂志和信件。对于任何收到的作品和信件,他都会回复以详尽的评论,而不是一些简单的字句。他甚至还会回复别人因他寄去《索多姆与戈摩尔(二)》而写的感谢信。

劳拉·海曼,少年普鲁斯特献殷勤的对象。

他全部会读,是的,他甚至还读了克洛德·费瓦尔111,也就是皮埃尔堡男爵夫人寄给他的历史小说《埃及艳后》。他在回信中倾注了大量对这本书的赞美之词,尽管在他人读来都是一些套话,辞藻华丽而空洞,毕竟这无非是他纯粹献殷勤罢了。

我们的小马塞尔很是愤慨:“记住了,塞莱斯特,一位资产阶级的贵族是不会被一位中产阶级努力所得来的成功而打动的。在贵族的眼中,这成功根本就不存在,如同易散的浮云一般,看不见,也闻不到。我之所以可以对你这样说,也是因为我并非贵族。但是,如果我是的话,比如说,于泽公爵,或者盖尔芒特公爵,那么也许我会成为一个被后世遗忘、默默无闻的作家。正因为我不是贵族,所以可以冷眼旁观他们的生活,然后写进书里。”

“先生,这是一种报复的手段吗?”

“这么说对,但也不对,塞莱斯特。这样更是为了让我与他们隔绝开来。请允许我用如此粗俗的表达方式:我出名了,但我并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俗人。一位贵族自出生就享有名利,这是由他的出身所决定的,但对于我这样出身于中产阶级的人来说,我必须不断地努力,才能获得名声。”

“但是,他为什么需要名声呢,先生?”

“啊,塞莱斯特,您提出了一个颇具争议的问题。您说得很有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渴望名声,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抱负。以斯万为例,他具备了所有为世人所仰慕的美德,但他却毫不看重这些名声。他唯一的热情就是谈论艺术,取悦那些贵妇太太……以及那些他赛马俱乐部的贵族朋友。这些就足以让他幸福了。然而,我并没有这样的运气。或者说,我没有这样的缺憾。”

雅克·里维埃尔还没有写完他的书,普鲁斯特对此大失所望。不过,里维埃尔请他放心,他肯定会写完的。不过,问题就出在这儿,写完和完成并不是一个概念。他肯定会写完的,会在作品的终结处写上“完”字,这无可怀疑,但是,在“圆满完成”这一概念上呢?这必然是没有的,他以为里维埃尔的作品和其他人的作品不一样。它也将是不止不休的,只有作家本人的死亡才能终结它。在这一点上,只有普鲁斯特才能理解,即便雅克·里维埃尔是个纯粹的文人,但他也很难理解。

普鲁斯特并不是要逃离这些东西:时间的流逝、疲倦、疾病、失眠、晕厥、食欲不振,而是要尽可能地走得远一些,离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可以更近一点。它的作品就是利维坦112,要保证它能繁衍生息下去,就只能让它吞食自己的内脏。“塞莱斯特,您还记得我常常跟您提及的那位伟大的昆虫学家让-亨利·法布尔用什么词去形容雌黄蜂的吗?产卵前,它将刺尾刺进毛毛虫每个神经系统的淋巴结中,这样,毛毛虫只会麻痹,而不会死去。这样,它的血肉也能持续保持新鲜,为黄蜂即将产出的幼卵提供食物。”

“当然,先生,您跟我说过,这个真让人恶心,但我知道,这只黄蜂是您亲手创造的,这只麻痹的毛毛虫也是您。您已经被困住、无法动弹好久了,以供养这些嗷嗷待哺的‘幼体’,您自己创作的文学‘幼体’。”

“塞莱斯特,在您我都去世以后,当然我希望您的去世可以来得更晚一些,我作品的批评家、评论家都将涌现。他们也许会心怀真诚,也许会中肯而不失偏颇,也许单纯是要卖弄学问,但那时候就只有您了,塞莱斯特,只有您才最理解我。”

“哦,先生,请让我回到厨房去吧,我不想让您看到我脸红了。”

六月十二日,轩尼诗夫人在费桑德利街八十五号的府邸里再一次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普鲁斯特也受邀出席了这场晚宴。不过,有人提前告诉过他,这并不是一场高雅的招待会,而是鱼龙混杂,各路人物都有。一位女歌唱家唱了一段古诺113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该走了!唉!该离开这个怀抱了。”穿梭于晚宴上的有那位像穿堂风一般冷冰冰的波利尼亚克王妃,还有美国大使、泰雷兹·米拉王妃、居斯塔夫·施伦贝格、博尼·卡斯特兰、吉什公爵、阿莫里伯爵夫人泰雷兹·蒂尼斯达埃勒,他们就是凡尔杜兰和夏吕斯114的重现。普鲁斯特更喜欢的是那些真情流露的人的陪伴,而不是那群毫无人情味的、装腔作势的知识分子。宾客们在他的周围围成了一个圈,说他们都读过或听过他的书,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的作品。尽管普鲁斯特发着低烧,不过他暗自忖度他并未白来。不久,他注意到了一位名叫马塞尔·普雷沃斯特的小说家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圈子,他像是孤注一掷般大声呼唤他:“你好,普鲁斯特先生!”普鲁斯特正沉浸在他人的赞誉之中,不想理会这个人,于是假装没有听到。然而,这位法兰西学院的马塞尔·普雷沃斯特坚持站到了普鲁斯特的身后,大声地说:“亲爱的普鲁斯特先生,请您回想一下……”普鲁斯特转过头来,他不想表现得太过粗鲁无礼,对他人的招呼视而不见,但又不想像个仆人一样呼之即来,所以只是转过头。普雷沃斯特说:“这件事不能再改天说了——人们总是弄混我跟您的名字。我常常收到别人寄给您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