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里,叙述的线索中断了(第4/26页)

安娜·彼得罗夫娜依旧只感到一种客厅里的彬彬有礼的接待,周围尽是油漆和打过蜡的亮光,胸部依旧感到被一种东西紧紧压着;旧的伤痛卡在了喉咙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许会原谅她,但是她不——原谅他:在一幢漆得精光锃亮的房子里,无声无息地经历着一场生活的暴风雨,可这生活的暴风雨在这里是毁灭性的。

汹涌的阴暗思绪就这样把她驱赶到这含敌意的河岸上,她懒洋洋地向窗外侧过身子,看到:涅瓦河波浪上空飘荡而过的浅红色云彩;一堆堆的烟雾从飞驰而过的小汽轮烟囱口挣腾而出,船尾掀起的一层层宝石般发亮的水花,拍击着河岸;水花碰在石牛上又返了回来,和迎面过来的水花交织在一起,把宝石般发亮的自身冲击成一条蛇形的金银线。稍高处,轻盈飘荡的火焰冷却成云朵——灰烬放肆地飘扬开来:整个天际都撒满了灰烬;然后,一切都阴险地转变成一种轻飘飘的颜色;霎时间使人感到,仿佛那一串灰暗的线条、尖顶和带着稍稍离开点的暗黝黝的阴影的墙壁,仿佛这灰暗的一串是一条很薄很精巧的花边。

“您怎么,夫人,留在这里?”

“我?……住在旅馆里。”

……

在这一片渐渐消融的灰暗之中,忽然忧郁地出现许多惊讶地注视着的小点:小火光,小火花;小火光、小火花渐渐变得猛烈起来,然后从黑暗中撒出棕红色的斑点,这时一道瀑布从上直泻而下——蓝色的、暗红色的、黑色的。

夜幕笼罩了彼得堡。

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穿着浅蓝色、白色、粉红色连衣裙的银光闪闪像天使的女人,从接待室步入大厅;她们的眼睛、扇子、绸缎,使得周围充满紫罗兰的、草铃兰的、百合花的和晚香玉的美好气味;她们稍稍扑了点香粉的洁白如大理石的可爱肩膀,一两个小时后将燃起红晕并为汗珠所覆盖;而现在,在跳舞之前,这些脸蛋、肩膀和裸露纤细的双手,看上去比平常还要苍白和瘦弱;当这些天使般的女人组成沙沙响的和五彩缤纷的一圈圈薄纱时,她们通过瞳孔像星火般显露出美妙之处的端庄持重,就更突出了;她们把扇子合上又打开,产生出丝丝轻风;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胸部结实的天才,身穿绷得紧紧的燕尾服、制服和骠骑兵披肩——一些哲学家、骠骑兵、中学生以及如此这般的人物——留小胡子的和不留小胡子的,没有胡子的——所有的人,都精神饱满地从接待室步入大厅,给周围带来某种可靠的欢乐和庄重。他们径直进入眼睛闪闪发亮的圈子,小姐们觉得他们个个都温柔。你听啊——那边、这里——绒毛般轻巧的扇子已经开始在拍打一位留小胡子的天才的胸部了,它恰似蝴蝶的翅膀信任地落在那肩膀上,那位胸部结实的骠骑兵便谨慎地开始同小姐互相打起轻浮的暗号来,就如同我们低头面对偶尔停到我们手指头上轻盈的螟蛾一样小心谨慎。一个稍稍泛起点红晕的侧面像,如此鲜明地突出在犹如一轮少见的初升旭日的骠骑兵服装金光灿灿的背景上;不要命地旋转的华尔兹舞曲,很快把无辜的天使稍稍泛起红晕的侧面像变成了炽烈燃烧的恶魔的侧面像。

楚卡托夫家举办的,老实说,不是舞会——充其量不过是一次成年人也愿意参加的儿童晚会罢了;不错,传说有些化装戴假面具的人将去参加;他们将参加,应该说,使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说,圣诞节还没有到,但看来这是可悲的丈夫的传统,为了跳舞和让孩子们笑,他决心不管所有的老皇历。在这以前,人们管她的留两把银色络腮胡子的可爱丈夫叫柯科(9)。在这个喜欢跳舞的家里,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言而喻是一家之长及一个十八岁和一个十五岁的两个长得不错的姑娘的父亲。

这两位浅色头发的可爱女性,穿着薄纱连衣裙和白色的鞋子。从十点开始,她们就对父亲,对女管家,对女仆,甚至……对到家里来做客的尊敬的长得像乳齿象一样魁伟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柯科的亲戚)挥动羽毛扇子了。期待已久的铃声终于响了,照得通亮的大厅的门敞开了;紧绷着燕尾服、使人想起黑高脚鸟的弹钢琴者搓着双手,差点儿没有碰倒正走过的侍者(开舞会时请到精光锃亮的屋里来的);侍者的手上叮当响起来,一块硬纸板在抖动,硬纸板上放满各种奏科季里昂舞曲时做游戏用的叮当响的小玩物(10):小勋章,小佩带和小铃铛。谦恭的弹钢琴者摊开乐谱,打开并放好琴盖,小心地吹干净键盘上的尘埃,并毫无目的地用自己的双脚踩在踏板上,那模样使人想起蒸汽火车司机火车出发前试试检验蒸汽锅炉。相信机器完好无损后,谦恭的弹钢琴者便撩起燕尾服的后襟,在一条矮凳上坐下来,身子往前倾,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瞬息的沉静之后,一声雷鸣般的和弦震动了四墙:就像下令出发远征的一声鼓号响了。

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得意扬扬,不断捋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秃顶闪闪发亮,下巴修得平平整整,他灵活地转来转去,从这一堆人跑到那一堆人,向一位穿浅蓝色服装的少年开没有恶意的玩笑,用两个手指去捅一个肩膀宽厚和留小胡子的人,凑到一个体面点的人耳根说:“怎么,让大家高兴高兴,有人告诉我,好像我一辈子是在跳舞中度过的;可这无害的爱好使我在当年没有犯青年人常犯的过失:酒啦,女人啦,纸牌啦。”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也得意扬扬,他似乎觉得无聊,老是咬自己的大胡子,笨拙地跺着脚,独自一个人无事可干,便在一对一对的人当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地踩着太太们拖到地面的长后襟,后来便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舞跳完了

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他们宽容地退居到大厅墙边;大胆的扇子碰到他们的胸脯,带管状玻璃珠饰物的裙子抽打着他们,一对对飞转的人儿产生的热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但他们,不出声地退到一边。

一位满脸是高低不平麻子的胖男人先穿过这大厅,他的常礼服翻领不像样地翘了出来,因此他那可观的大肚皮被常礼服紧紧绷着:此人教会出身,是位自由派保守报纸的编辑(11)。在会客室里,他把嘴贴到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上,她四十五岁,是一位脸色浮肿、紧身胸衣上边露出个双层下巴的太太。从大厅穿过两个可以通行的房间,远远可以看到他正站在会客室里。那边远远地,枝形电灯架上的一个天蓝色的球在燃烧,保守报纸的编辑正用自己象腿般的双脚重顿顿地站在天蓝色颤抖的亮光那边,透过团团升腾的烟雾,模糊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