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讲鼻子边上有个赘疣的先生及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

明天早晨将露出曙光,

绚丽的白日普照大地,

而我,也许我却堕入黑暗

独自去领略坟墓的秘密。

亚历山大·普希金(1)

一位先生

一路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始终保持沉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目光注视着一位紧跟在他后面跑来的先生:

“对不起,您是……”

彼得堡已经融化的泥泞在沙沙沙地响;那边,有辆轿式马车亮着灯穿过漫雾……

“我有幸认识您,您是?……”

一路来他都听到自己背后奔跑的套鞋烦人的啪嗒啪嗒声,感到有人用红肿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背脊;这人在门口的空隙地处——在小胡同那边就缠上他了。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后边转过身子,眼睛直盯着先生的脸;这张脸什么也说明不了: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嘴难看的胡子和一个鼻子。

接着,他靠到墙上,什么都忘了,一路来那堵墙上都露出一顶稍稍斜向侧面的圆顶礼帽;这圆顶礼帽的模样使他厌恶。浑身都感觉到彼得堡的潮气,彼得堡的泥泞融化成了一道道流水,淙淙地响着;薄薄的冰屑,蒙蒙的细雨,把衣服都淋湿了。

落在墙上的圆顶礼帽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阿勃列乌霍夫背后又一次传来清晰的声音:

“我打赌,您的这种冷淡态度是出于纯粹的卖弄……”

这一切,好像曾经发生过。

“您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对圆顶礼帽说,“老实说,我感到吃惊;我,老实说……”

瞧,那边显出头一个亮晶晶的苹果;那边——第二个;那边——第三个;一条由苹果似的电灯泡组成的线条照亮了涅瓦大街,大街上石砌建筑物的墙壁都被彼得堡通宵达旦的灯火映照得昏沉沉暗洞洞的一片,那些华丽的餐厅在这一夜的慌张中闪烁着自己血一样鲜红的招牌,招牌下边,在高筒大礼帽、帽圈、圆顶礼帽、侧面开口的男衬衫领子和外套中间,在芬兰湾沼泽地带冒出在辽阔的俄罗斯大地上那张炽烈燃烧的大口的暗洞洞的亮光中,一些戴羽毛饰物的太太用皮毛围脖遮着抹得绯红的嘴唇老是在东张西望。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留神注视着,一直留神注视着在墙上来回奔跑的黑圆顶礼帽的影子,一个几个世纪来的黑黝黝的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同神秘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相遇的情况,不允许他就在那里——在小围墙处,出于真正的自尊心打断这次会见,而应当十分小心地进行试探,关于他,这个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真的知道点什么,这个人和父亲又真的说了点什么。正因为这样,他不急于同他告别。

涅瓦河露出来了,冬宫小运河石砌褶纹下展示出一片伤感的开阔天地,阵阵强劲的海风从那里刮来;涅瓦河那边,露出岛屿和房屋的轮廓;琥珀色的双眼忧伤地往雾中望去,那双眼睛好像在哭泣。

“照实说,您也许不反对和我发生所谓的暧昧关系?”还是那个讨厌的声音在背后纠缠。

瞧,广场——广场上依旧矗立着那块灰蒙蒙的岩石,依旧是那匹竖起前腿的马;但怪事儿,影子遮住了铜骑士,好像没有那骑士。在那边远处的涅瓦河上,停着一艘捕鱼的纵帆船;纵帆船亮着一点闪烁的火光。

“我该回家了……”

“请别回家,这时候回家干什么!”

他们接着经过一座桥。

他们前边走着两个人:一个四十五岁左右,是穿黑皮衣的水手;他戴着带耳套的皮帽,两颊发青,一脸火红色的夹白毛的大胡子;他旁边的一位穿着大靴子,简直是个巨人,头戴深绿色的宽边羔羊皮帽迈步走着——黑眉毛,黑头发,小小的鼻子,留一撮短胡子(2)。这两个人使人想起点什么;两人走进一家钻石招牌下敞开着大门的餐厅。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在钻石招牌的字母下用莫名其妙的下流动作扯了扯阿勃列乌霍夫身上尼古拉式外套的腰部:

“上这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餐馆,瞧——正好,瞧——上这儿——吧!……”

“请吧……”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一只手扯着他尼古拉式外套的腰部,立刻打起呵欠来;他拱起背,弯下又直起来,像一头食人兽似的把张得大大的嘴巴对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算把阿勃列乌霍夫一口吞下去:一定要一口吞下去。

这一下把呵欠传给了阿勃列乌霍夫,后者的嘴巴也弯曲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勃列乌霍夫试着想脱身:

“不,我该走了,该走了。”

但神秘的先生颇善辞令,不客气地打断说:

“嘿,去您的吧——我全知道,腻烦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抢先说:

“是啊,我也觉得腻烦。而此外还可以补充一句,我着凉了,这几天我一直用脂油蜡烛治疗来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嘴巴已被呵欠拉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吧——好吧——您睡,有多腻烦!……”

“简直想睡觉……”

“那好吧,可是毕竟(您也替我设身处地想想),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轻轻耸了耸肩膀,带着明显有点讨厌的神情打开餐厅的大门……存衣处一片黑黝黝的:一顶顶圆顶礼帽,一根根拐杖,一件件大衣。

“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莫尔科温响亮地打了一个榧子,“我直截了当对您说吧,像您这样那么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放过?……不管他?……”

一股浓浓的散发着发面馅饼香味的蒸汽,同马路上的潮气混合在一起;一块冰凉的号牌落在手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