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我要怎么形容这惬意的感觉呢?人与车的圆满合一,车体每个部位所带来的美妙回应。仿佛我与她早已相识,早已心意相通。她很懂我的心思,所以在胯下转动得特别轻盈、敏捷。她在崎岖中找寻坦途,娴熟地俯仰摇摆,为了迎合我变换的坐姿,甚至不厌其烦地调整左侧的踏板,来适应我那笨拙的木腿。我一声叹息,俯身前卧在车把上,满心欢喜地数着夜幕下远处路旁的树木——它们每一棵都在告诉我,我已经离警长越来越远。

就这样,我一路疾驰,任凭寒风呼啸而过,吹起我短短的鬓发。寂静的夜里还有别的风在飘动,在树与树之间悠游,吹拂着树叶与草丛,表明那绿色的世界并未在黑暗中失落。路旁,白日里总在喧哗的小溪,此刻已经隐匿了身影,只传出淙淙的流水声。各种甲虫恣意地飞舞,旋转,回环,胡乱扑到我的胸前。头顶上,赶路的大雁与飞鸟不住地啼叫。再看天上,星星正透过云层闪着微光,这里一点,那里一点。而她,从始至终,在我胯下向前飞奔着,一丝不苟。车轮轻点着路面,稳健、踏实而准确;车上的每根金属条都像是天使射出的银箭。

在我的右手边,夜色越来越浓,这说明路旁的那所大宅已经距离不远。等我骑到那里、差点要路过的时候,才把它认出来。原来,这就是老马瑟斯的家,离我家不到三英里远。我心里一阵雀跃。就快见到老朋友迪夫尼了。我们俩将要站在酒馆里,品尝黄色的威士忌,我向他讲述我离奇的遭遇,他则会抽着烟认真聆听。他如果有任何怀疑,我就把警长的自行车给他看。然后,第二天我们就继续找那只黑色的钱匣。

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又或许是正好在山坡上,觉得不安全),我抬起腿,不再蹬踏板,轻轻地踩了脚漂亮的刹车。我原本只想回头看一眼那房子,可一不小心,刹车太猛,把车给惊到了。她吓得在我胯下发抖,但又尽力想保持状态。都怪我太鲁莽。为了减轻她的压力,我赶紧跳下车,然后往回走了几步,注视着夜幕下老宅的轮廓和树木的暗影。门敞着,屋子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生气。这座死人的空宅正在把荒凉渗透进四周的黑夜。门前的大树满怀悲伤,轻轻摇曳着。黑洞洞的大窗后,镜面折射出微弱的反光;老马瑟斯生前常坐的那间房外面,蔓延的常春藤依稀可辨。我上下打量这房子,庆幸我已经离家不远,可突然又有些恍惚起来。记得那时我在屋里找钱匣,碰见过老头儿的鬼魂。现在看来,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绝对是噩梦般的记忆。我用铁锹砸死了马瑟斯。老家伙早就死了。这几天的经历太惊险,弄得我神经紧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逃离那两个凶恶的警察,只记得离家已经很近。除此以外,什么也没记住,什么也不想记住。

我正要转身离开,这时,突然感到有些异样,仿佛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房子变了个模样。这感觉很诡异,让人不寒而栗,我顿时惊呆了,脚动弹不得,两只手紧握车把,内心在挣扎着:到底是回头看一眼呢,还是坚定地往前走?我决定往前走,于是蹒跚地向前挪了几步,可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竟不由自主地转了回去,视线重又落在老宅上。我瞪大眼睛,一脸惊愕,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叫。楼上有个狭窄的窗口竟然亮着灯。

我驻足观望了片刻,感觉很神奇。本来,屋里住人、窗口点灯,没什么可怪的。看那昏黄的光线,想必是一盏很普通的油灯。这几天见过的奇事也不少了,包括各种怪异的光线,但我还是得承认,眼前这一幕非同寻常。那灯光看着很不对劲,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打量着灯光,捏着令人安心的车把,一定在那儿站了很久。其实只要我愿意,车子随时能把我带走。我从她那里逐渐汲取着勇气和力量——我的家已经遥遥在望,库拉汉、吉莱斯皮、卡瓦纳,还有两户姓默里的人家,也都离这儿不远。至于那铁匠,大高个乔·希德里,他的家更是近在眼前。也许,点灯的这个人已经找到了钱匣,他要是遇见苦苦找寻的失主,比如我,应该会很乐意把东西归还。也许我该敲敲门,碰碰运气。

我轻轻将自行车靠在门墩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细绳,把她随意往铁栅上一拴,然后战战兢兢地走向幽暗的门廊。这时,只听见沙砾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我探出手,在漆黑中摸索。门深嵌在墙里,因为墙实在太厚。我进到大厅,这才发觉风把门吹得直摇晃,而门已是半开半掩。在这荒凉的空宅里,我感到一阵寒意,甚至想回去找我的车。然而,我并没这么做。我摸到了门,一把抓住坚硬的金属门环,猛叩三下。三声闷响在屋里荡开来,然后又传到黑暗、冷清的花园。可是,没人来应门,也没有丝毫动静,四周一片死寂,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没有跑下楼梯的脚步声,楼上也没有哪扇门忽然打开,射出一片强光。我又敲了敲那空洞洞的门,还是没人回应。于是我又想到了打退堂鼓,想回到在门口等待的女伴身边。但我还是没这么做。我往楼道里面走去,随手摸出包火柴,点燃了一根。大厅是空的,所有门都关着;风在墙角蜷起一团枯叶,墙上有苦雨残留的污渍。楼道的尽头能瞥见白色的旋梯。火柴在指尖噼啪一响,然后就灭了。我再次陷入了黑暗,茫然不知所措,再次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最后,我鼓足勇气,决定上楼搜查一遍,等结束后就尽快回到车的身边。于是我又点了根火柴,把火柴高举过头,快步走向楼梯口,脚步缓慢却沉重。我一直记得这房子,记得在此搜寻钱匣的那个晚上。爬到楼梯顶上,我停下脚步,又点了根火柴,然后大喊一声,警告我要来了,同时也想惊醒还在熟睡的人。然而,这一声大叫并未得到回应,所以当叫声消逝的时候,反而更让人感到凄凉与孤独。我急忙冲到前面,打开离我最近的那间房的门,记得那天晚上我正是睡在这里。就着微弱的火光,我发现这原来是个空房间,而且很久没人住过。床上的铺盖全拿走了,四把椅子上下反扣着,拴在一起,堆置在墙角,梳妆台上盖着一大块白布。我砰的一声关上门,原地站定,又点了根火柴,竖起耳朵,想知道是否有人在监视我。四周寂静无声。于是我穿过走廊,推开了朝向大门的每一扇房门。房间全是空的,没人住,也没有一丝光线。我不敢站着不动,所以赶紧跑到其他房间,发现也都一样,于是我越想越怕,便冲下楼梯,跑到大门外。我刹住脚步,只见楼上窗口的灯还亮着,背后漆黑一片,而窗口则俨然是整座房子的中心。我心里很慌,茫然不知所措,身上发冷,心情很糟糕,于是迈开大步,重又回到大厅,冲上楼梯,站在走廊上,审视着朝向大门的所有房间。房门刚才都已经打开,然而,屋里却不见一丝光亮。我快步穿过走廊,想看看是否有门关上了。门都还开着。走廊里鸦雀无声,我默默地站了三四分钟,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心想是人是鬼这时也许会现身了吧。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