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脑海里闪过两个想法。这两个想法贴得很紧,分都分不开,就像一对双胞胎,很难说谁先谁后。一个想法与天气有关。让人高兴的是,风停雨住,天忽然放晴了。另一个想法与时间有关。我隐约觉得日期已变,可又不像是事发后的第二天。但是,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所以只得作罢。于是我重又躺下,不自觉地向窗外眺望。管他是哪天呢,反正天气这么好——温和、奇妙又纯净,白云在高天里飘荡,宁静、安详,宛若水面上悠游的天鹅。太阳就像近在咫尺,散发着和煦的魅力,给静物的表面镀上了色泽,让活物的内心雀跃萌动。天空是一片没有距离的浅蓝,不远也不近。目光可以凝视它、进入它、穿透它,望见无限清晰而切近的虚无,那澄明的所在。不远处有鸟儿在独鸣,那是伶俐的乌鸫躲在漆黑的树篱间,正用自己的语言唱着赞歌。我仔细听过一遍,感觉完全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这时,邻近的厨房里也有了响动。两名警官已经起床,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双大靴子哐当哐当走到升旗点,止步,停留,然后又哐当哐当返回。另一双靴子则去另一个地方,会待得久一点,返回时脚步也更沉重些,就仿佛扛了千斤的重担。然后,两双靴子碰到一起,踏着坚实的脚步,迈向大门口,紧接着,就听哗啦啦一大盆水泼出去,洒在干燥的路面上。

我起床开始穿衣服。抬头望窗外,只见那原木的绞架高耸入云,已非奥费尔萨在雨中离开时的模样。它正在等待执行它邪恶的任务。我一见这情景,既没有哭,也没有叹气,只觉得悲哀,深深的悲哀。绞架背后是美丽的田野。平日里,绞架顶上视野已够开阔,而今天,天清气朗,恐怕会看得更远。为了不哭出来,我开始专心穿衣服。

就在我快穿好的时候,警长来敲我的房门了。他敲得很轻,进门时很有礼貌地问候我早安。

“这另一张床像是有人睡过。”我主动挑起话题,“是你还是麦克鲁斯金?”

“有可能是福克斯警官。麦克鲁斯金和我可不敢睡这儿,代价太高了,我们玩不起,要不然,不出一星期,必死无疑。”

“那你们睡哪儿?”

“睡底下——喏,那边——挺远的地方。”

他竖起褐黄的拇指,向我示意正确的方向。哦,原来是那左拐的隐秘路口,通往天堂的永恒之路。

“怎么睡那里?”

“为了保命啊。睡那下面,醒来后还跟睡前一样,不会变老。一旦你睡着了,时间就会暂停,寿命不会因此延长,而你也不用脱衣服。这点特别吸引麦克鲁斯金——而且,还不用刮胡子。”一想到他的同事,警长乐呵呵地笑了。“你看,这人滑稽不滑稽。”他补充道。

“对了,那个福克斯,他住哪儿?”

“他住得很远。”说着,他又指了指左边的路口,“白天他在那儿出没,可我们从没见过他。也许是在另一个屋子的另一块天花板上,一个很特别的地段。杠杆读数的无端飙升不由得让人想到,系统可能存在外来的干扰。这家伙魔怔了一般,性格乖僻,疯疯癫癫的,完全不受控制。”

“那他为什么睡这儿?”这鬼鬼祟祟的家伙晚上竟跟我同房,我想到就生气。

“他想把这东西用掉、处理掉,不想永远存着。”

“什么东西?”

“寿命。他想尽快过完这一生,上班、下班都在想这件事,就盼着早点死。麦克鲁斯金和我没这么想不开,我们还想活着,所以一直节省着用。他觉得路右边有个拐口,可能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他认为,要发现这拐口,最好的办法就是死,把血液里剩余的一切清除干净。我不信右边也有路,如果有,那光是仪表的读数就得派十二个人盯着,早晚各查一次。你也知道,右边比左边要难搞得多。右边的陷阱之多,你想都想不到。目前,我们对右边还只有初步的了解,所以一不留神就会上当。”

“原来是这样。”

警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辈子,”他问,“有没有从右边上过车?”

“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没想过。”

他冲我放声大笑。

“这事基本无解,”他微笑着说,“神秘莫测,很难说清楚。”

警长带我走出卧室,来到厨房。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玉米粥和牛奶。他开心地指指桌上,做了个拿汤匙吃东西的手势,接着又咂咂嘴,发出啧啧的声音,就像在品尝人间美味。然后,他大声把食物咽了下去,再把通红的双手贴在肚子上,一阵胡乱比画。于是,在他的鼓励下,我坐下来,拿起了汤匙。

“福克斯为什么疯疯癫癫的?”我问。

“这么跟你说吧。在麦克鲁斯金屋里的壁炉架上放着一只小匣子。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回,麦克鲁斯金外出调查自行车的事,那天正好是六月二十三。福克斯进了他房间,忍不住好奇,打开那匣子瞧了一眼。从此……”

说到这里,警长摇摇头,伸出手指,在脑门上弹了三下。玉米粥虽然稀烂,可我一听那声音,还是差点被噎到了。这声音低沉而空洞,略有些刺耳,就像用手指甲轻弹空的洒水壶。

“匣子里放的是什么?”

“一看便知,是一张卡片,硬纸板做的,香烟卡那么大,厚度、材质也都差不多。”

“明白了。”我说。

其实,我并不明白。但我知道,你越假装不在意,警长就越想解释给你听。我专心吃着早餐,警长没吱声,在一旁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半晌,他才开口说话。

“是因为颜色的问题。”他说。

“颜色?”

“也可能根本就不是颜色的问题。”他陷入了沉思。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紧蹙双眉,正在仰望天花板的一角,仿佛彩灯中悬挂着他苦苦寻觅的字句。一想到这里,我也跟着抬起头,以为会发现什么。可是,那里一无所有。

“那卡片不是红的。”终于,带着怀疑的口吻,他说了这么一句。

“绿的?”

“不是绿的。不是。”

“那是什么颜色?”

“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颜色,非常特别,非常……与众不同。麦克鲁斯金说也不是蓝色,我觉得有道理。因为蓝色那么自然,一张蓝卡片绝不会让人疯成那样。”

“我经常在蛋上看见一些颜色,”我说,“说不上名字的颜色。有些鸟下的蛋颜色很淡,除了肉眼,什么仪器都观察不到。因为几乎不存在,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觉得像一种透绿的纯白色。你说的会不会是这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