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退化人(第3/4页)

“我只怕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不,没有的事。相信我的话,你的神经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分析给你听。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就倒霉。一开始就落到了坏心人的手里。你的后妈是个十足的害人精,使尽了手段要糟害你,经她一再调弄,你终于相信了你的身上有你们家族的一种十分独特的遗传因子:祸祟。我认识你不过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人世间的种种灾难样样都落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呢,因为相信自己身上有祸祟作怪,所以也就认为这一大堆灾难桩桩件件都是由你而起的。好,你来看看:这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常常动不动就两眼发直,有时还歇斯底里大发作,你先生遭了害,你就想自杀,可是你又不是真的精神错乱,所以想到子弹穿皮透肉那么吓人,你又打退堂鼓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我的大妹子!我是个拿了钱替人干事的,对你的种种磨难我的关心也决不会超出拿了钱替人干事这一步,老实说你有些事情还真弄得我有点焦头烂额呢。比如那回在礼拜堂里我不是还跟个鬼斗过一场吗?应该说,跟犯罪活动打交道我打的年头也多了,打得心肠都硬了。你受了这许多磨难且不说,今天早上还有人来引爆了一包硝化甘油,差不多就是在你的床前爆炸的呢。可这会儿到了晚上,你却照样能起床坐坐,打扮得整整齐齐,还跟我辩论你的神经正常不正常呢。

“如果说你不正常,那也只能说你比正常人更坚强、更清醒、更冷静。你少想想你血脉里戴恩家的成分,多想想你血脉里德马扬恩家的成分。你能这样坚强,不是承袭了你爸爸的气质,又是承袭了谁的气质呢?你爸爸正是凭着这份坚强的气质,才在魔鬼岛,在中美洲,在墨西哥,一步步挺了过来,始终不屈不挠。戴恩家的人我也见到了那么一个,我看你倒不怎么像她,而是更像你爸爸。从形体上看,你也像你爸爸,假如说你有什么退化的体征——不管这些体征能说明些什么——那也是得之于你爸爸的遗传。”

这一番话她似乎很听得进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几乎已是快乐的神色了。可是说到这里我的话也讲完了,一时接不上话茬,我点上了一支烟,正在思量该再说些什么时,透过烟雾看去,她的眼里却已经黯然无光了。

“我很高兴……很感激你给我说了这一番话,但愿你这不是说了来哄哄我的。”她的话音里早又出现了绝望的口气,脸也早又捧在手里了。“不过,不管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吧,我后妈说的还是对的。你不能说她讲得不对。你不能否认我这一生就尽是倒霉,尽是晦气,谁只要跟我沾上点边,也就免不了要倒霉,要晦气。”

“那以我为例就可以驳倒你,”我说,“我近一个时期经常在你身边走动,你的大小事情我卷入的程度也不可谓不深,可是我却一丁点闪失也没有,就是有点儿什么,晚上一觉睡下来也就都好了。”

“可那是不一样的,”她却并不服气,皱紧了眉头缓缓说道,“跟你可不存在私人的关系。那是你职业范围内的事——是你的工作,情况是不一样的。”

我哈哈大笑说:

“不成啊。菲茨斯蒂芬不也是个例子?他虽说跟你们一家人都认识,却是由于我的缘故,通过我的关系,才牵涉进来的,所以究其实他跟你的关系还要比我远一层。那为什么不是我先遭殃呢?这炸弹或许还是冲着我来的呢,会不会?完全有这个可能的。不过那也就表明了事情是人策划的——是人策划的所以才可能出错——不是你说的祸祟作怪,是祸祟作怪哪会找错了人呢。”

“你说错了,”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膝头说,“欧文还爱过我呢。”

我当机立断:决不能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我就问:

“你莫非……?”

“得了,请别说了。这事就请不要再问了。至少眼前就不谈了吧——你看今天早上都出了这样的事。”她猛然肩一抬、胸一挺,说话也爽脆起来:“你说祸祟作怪,不会找错了人。我不知道你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呢,还是故意要这么说,倒显得我好像挺不懂事似的。我才不信有什么祸祟作怪,不会找错了人呢,我根本不信神鬼之类会降祸于人,像约伯遭受的灾祸那样。”她现在是侃侃而谈了,不再是躲躲闪闪只想把话题岔开了。“可世界上会不会有……是不是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已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已邪恶到了骨子里,所以一接触到别人,就会把他们一个个都带坏了——把他们身上最要不得的东西都诱发出来了?那是不是会……?”

“这样的人是有的,”我的回答虽然是肯定的,却是附有条件的,“他们想要带坏别人的话是能把人带坏的。”

“不!不!不管他们想要不想要,他们都能把人带坏。他们愈是不想要把人带坏就愈是能把人带坏。是这样的!是这样!我爱埃里克,是因为他纯洁、高尚。你也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品。你是很了解他的,你是个识人的人,应该了解他就是这样的人品。我爱他这份人品,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的人品。可是,后来我们一结婚……”

她蓦地浑身一震,把双手向我伸了过来。掌心暖烘烘并不滋润,指梢却是冰冷的。我只好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以免她的指甲抠进我的皮肉。我问她:

“你跟他结婚的时候该是个黄花姑娘吧?”

“是的,至今还是。我……”

“这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我说,“正因为你至今还是,所以不免有些傻气的想法。你是吸那玩意儿的吧?”

她点点头。我就又接着说:

“那会减弱你自己对性的兴趣,低到不正常的地步,以致对方完全合乎人之常情的兴趣,会让你感到不正常。埃里克太年轻了,太爱你了,或许也太不懂事了,所以难免会毛手毛脚的。你不能把这种事看得太严重了。”

“可不单埃里克是这样,”她解释说,“我认识的男人个个都是这样。倒不是我自以为有多了不得的。我知道自己长得并不美。可我不想成为个坏女人。我不想成为个坏女人。可为什么男人……?为什么我认识的男人都……?”

“你这是不是说的我呀?”我问她。

“不——你知道我不是说的你。请别拿我取笑。”

“那么还是有例外的咯。还有别的例外没有?比如说麦迪逊·安德鲁斯,这人怎么样?”

“你要真是了解他的话,或者对他的种种传闻有所耳闻的话,那你就不会多此一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