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退化人(第2/4页)

“晚上好,”我想带些愉快的气氛进来,所以特意这么说,“看来我们这病房里快要没病人啦。”

姑娘没有反应,那护士的反应却让人吃不消。

“谁说不是呢,”赫尔曼太太大声说,一派热情表现得未免过了头。“我们现在已经不能把科林森太太叫做病人啦——你看她不是已经起来走动了吗——说实话我见她这么着还真有点不乐意呢——嘻嘻嘻——因为像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那么好的病人,我还确确实实从来没有碰上过呢,不过我们做护士的以前在医院里受培训,小姐妹们之间常有这么个说法,说是:病人愈是好服侍,我们这好福气就愈是长不了,反过来说,要是碰上了一个难侍候的病人,那就会嘀咕这人的寿怎么这么长——不不,意思是说他怎么就老是住在医院里不走了。记得有一回……”

我冲她努了努嘴,把头朝门口一摆。她嘴巴还张在那儿,可是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面孔腾地一红,随即又由红转白。她放下了刺绣,站起身来,讪讪地说:“真的,是这样的,一向是这样的。哦,对了,我得去照看一下那些——喏,喏——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对不起,我去一下就来。”她急匆匆出去了,边走边侧过身来看,好像不大放心,怕我会偷偷跟在背后,赶上去踢她一脚似的。

门关上了,嘉波莉瞅着双手的眼睛抬了起来,嘴里吐出了一声:

“欧文死了。”

她这不是句问话,她这是陈述句的语气,但是我只能当它是句问话。

“没有。”我在护士的椅子里坐下,掏出香烟来。“他还活着。”

“他能活下去吗?”她伤风没有好透,嗓子还有些嘶哑。

“医生都认为他没问题,”我故意说得夸大了点。

“要是他还能活下去的话,他会不会就此……?”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是听那嘶哑的嗓音,却并不带一点感情。

“他会就此落下严重的残疾的。”

她下面的话似乎不是对我说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我要赎的罪孽就越发大了。”

我假意一笑。如果我估计得没错,自己演戏的本事还算不坏的话,那我这个笑脸就单纯得很,完全是觉得好笑,听得都乐了。

“你笑吧,”她却是铁板着脸,“如果笑笑真能把问题丢开倒也好了。可是不行啊。问题是摆在那儿的。永远也丢不开的。”她又低下头去瞅着自己的手,轻得像耳语一般说:“我生来就是个祸星。”

这最后一句话如果换个语调,随便换个别的什么语调,那听来肯定会像舞台上的一句台词,显得夸张而可笑。可是她却是不假思索就吐出来的,不带一丝感情,仿佛这话在她是早就说惯了的。我想象得出来:天黑以后她躺在床上,就一直是在这样低声自语,一小时又一小时不停说下去,到穿衣服的时候她会对着自己的躯体说,坐到镜子前她又会对着自己的面影说,日复一日的就老是在这样说。

我在椅子里再也坐不住了,说话的声气也粗了起来:

“别再这样说了。这话你怎么信得,那是一个脾气暴烈的女人为了发泄她的仇恨和气愤而说的屁话,根本不值一笑……”

“不,不,我后妈不过是把话挑明了说罢了,其实我是一向早就知道了的。以前我虽然不清楚祸祟的根子来自戴恩家的血统,却很知道自己的血是带上了祸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身上不是就有很多退化的体征吗?”她走过来站在我的跟前,把头向旁边转过点儿,双手捧起了那鬈曲的头发。“你看我的耳朵——没有耳垂,顶上是尖的。人家的耳朵都没有这样的。只有动物才有这样的耳朵。”她又回过头来,脸朝着我,头发还捧起在手里。“你再看看我的前额——额头有多低哪,形状也长得像动物似的。还有牙齿。”她把两排牙齿一露——白白的,又小又尖,“还有我面孔的形状。”说着双手放开了头发,顺着面颊往下捋,一直捋到了那尖得出奇的下巴底下。

“还有吗?”我反问她,“你脚上总该没有长着四个蹄子吧?好。你认为这些现象稀奇得很,就算是挺稀奇的吧。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后妈是戴恩家的人,她是个害人精,可她又哪有什么退化的体征呢?她不也跟我们通常见到的一般妇女一样,看起来是好端端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病态?”

“可你这样说并不解决问题。”她不耐烦地直摇头,“这种体征她也许没有,可我有,而且我精神上也有这方面的征象。我……”她来到我的近旁,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胳膊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捧住了那饱含着痛苦的苍白的脸。“我的脑子从来也不能像常人那样清清楚楚想些事儿,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清楚。满脑袋永远是混沌一片。不管我要想的是什么,我总会感到有一派迷雾挡在我跟要想的事之间,总会有别的想头插进来打搅,我要想的事好容易在我眼前一亮,却又马上不见了,于是就得到那片迷雾中去找,好容易找到了,结果却还是照抄老文章,一遍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总是这个样。你明白一直这样下去有多可怕吗?——年复一年,过的就总是这样的生活,而且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也只能是这样,不会变好,只会变坏——你明白这有多可怕吗?”

“我不明白,”我说,“我觉得那是绝顶正常的。不管人家说自己的脑子有多管用,可其实谁想事儿也不能那么清清楚楚。想问题,本来就是有点像雾里看花似的,要尽量争取从雾里多看到点东西,然后尽自己所能给好好搭配聚拢,合在一起。正因如此,所以人们有了见解,形成了信念,往往就抱住了不大肯放,因为,看法都是在散乱无序中渐渐形成的,哪怕就是最最怪诞的看法只要一旦形成以后,相比之下似乎也就显得很了不起了,是明白合理、天然正确的了。假如你不好好记住,一旦忘了个干净,那你就还得钻进那重重迷雾中去,再用尽脑筋琢磨出一个来接替。”

她放开了捧着脸的手,对我腼腆一笑,说:

“你可别见怪,我以前对你是很看不入眼的。”她又恢复了凝重的脸色,“不过……”

“别再‘不过’了,”我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除了疯癫已极、痴呆已极的人以外,有时候谁都会疑心自己的神经不大正常——即使不见得常有,至少也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吧。要找些神经不正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你愈是往自己的身上想,找到的证据就愈多。你老是在自己的身上这样苦苦地查、苦苦地挖,这种折磨谁的神经受得了呵。你就是要极力证明自己是个疯子!你没有把自己逼疯这倒才是件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