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击(第3/5页)

“你是说——‘子承父业’?”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你的‘事业’呢?”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著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就是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

吕擎愤愤地拍打桌子:“坏就坏在这里!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指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你今天——你现在就回答我!”

我被他盯住。这目光刺得人疼。是的,当年的吕瓯爱一种东西爱得痴迷。这有点像爱一个女人。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东西,那是心灵的渴念……

我还没有说话,吕擎就喊:“如果是我,才不做那样的‘知识分子’。有人知道这部分人没有力气挣扎,就为所欲为,还用一张发黄的破纸往门上一贴,把住了多半辈子的窝给封了。橡树路上的这个四合院也就成了活棺材。父亲在自己家里竟然没地方睡觉了,因为到处都贴了这些发黄的纸条。他为什么不跑不逃?土地这么宽阔,有山岭有平原有大河,他跑到哪儿不行?同一个学校,就有个叫许艮的教授,人家一抬腿就跑开了!他压根儿就不跟你玩这一套……”

我呆呆地望着他热汗涔涔的脸。是的,许艮,那是吕擎最钦佩的一个人。

“我的父亲不仅跑不动,而是想都没想过——因为他是那样乖,听话听了一辈子。还有,就是长期的书斋生活把筋骨弄坏了,心也弄木了。他太老实了。人要有野性,恶鬼怕三分。我老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辈子也像父亲一样伏在桌前?为什么?凭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我为什么非要走上这一条?”他长长叹气:“父亲这样的人多了,有著作,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好像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说到这儿他望望窗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告诉你吧,我把父亲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几遍,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这简直什么都谈不到,说白了,他只是从模样上看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看上去像……”

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老天,他在否定一个著名的大学者,而且这个人是自己冤死的父亲!

“我从来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母亲,因为他是她心里的偶像,她为他活着。可是我要说句真话,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可悲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有益无害的读书人,那些人也不容他活下来。那时候就是这样,只要看着模样儿像,比如眼镜脸色和眼神——主要是眼神,还得有一排著作,反正只要看上去像,都在扫除之列!而现在呢,不过是进了一步,似乎容许了这个‘模样’,于是大家都欢呼起来——母亲急于要我做的,就是让我也快些长成这么一副‘模样’,我不想,我最怕的就是长出那样的一副模样!她就为这个痛苦……”

吕擎无可奈何地晃晃头,嘴角那儿有一道执拗的竖纹。

4

对于吕擎在厢房里垂吊那个沙袋,吴敏的评语倒极为简单:“没什么,他只不过是想治治自己的神经衰弱。他常常失眠。”

“仅仅是那样吗?真的是那样吗?”我像是在问自己。

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正经受着长夜的折磨。可怜的人,一个瘦高个子。当一个人剩下的惟一退路就是乞求睡眠和遗忘时,反而要更多地忍受失眠的折磨—— 一个人到了这般时刻,那又将逃向何方?

吕擎求助的只是一个笨模笨样的沙袋?

我只能注视着你。我既不能改变你,也无法变成你。人与人有时只能互相注视。我们各自拥有一个夜晚——都是长长的无眠之夜……可是我们无法彼此援助。

吴敏温柔过人,百依百顺,就像吕擎的影子。可即便是这样的追随,也无济于事吗?有了这份温柔,也不能驱赶和抵消那些苦涩的长夜吗?我不知道。

我曾经恭立一旁认真地听她弹了一曲。流畅,欢快。琴键在她手下犹如魔块的舞蹈。不过她懂得他人、懂得吕擎和这个四合院——这座活人和逝者的囚笼吗?她也许很快就会明白自己投入的是怎样一个世家,并渐渐顺从自己的命运。她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姑娘。

我这会儿告诉吕擎:吴敏说你击打沙袋只是为了“治治失眠”。

吕擎笑笑:“知我者莫过于吴敏。”然后又添一句,“的确如此……你看我身上的肌肉有了变化……”

他握起拳头让我看。看不出。我只是觉得他双眉之间的竖纹更深了,像悬下的一把长剑。

“我并不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完全背离了父亲和他的……‘事业’。不是。我巴不得背叛得那样彻底,可惜做不到。我总想,我要能全部忘掉他就好了,真可惜……谁能够忘记自己的父亲?他给了我生命。他在那条路上耗尽了汗水,把血一滴滴洒完了,就是这样。他的儿子能把这一切全忘了?哪有那么容易!瞥都不瞥过去一眼吗?那真是太好了,可惜就是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实际上我一直在盯着那条路,直看得两眼发酸。那是一条奇怪的路,多少人挤在那儿,跌跌撞撞……这条路能把人变成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都属于同一个家族。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长成那么一副模样,准备饱受屈辱,然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