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击(第4/5页)

他的话让我身上一悚。我那会儿是咬紧了牙关才一声不吭的。最后我说:“然而,他们的劳动也是有价值的——甚至有巨大的价值,这个你能否认吗?”

吕擎脸色铁青盯着我:“所以我说‘有益无害’嘛。但这价值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他们个个都差不多,也就是相互重复那一套,这怎么算得上强大?父亲他们从来既不可怕更不强大!”

我一时找不到辩白的词汇。后来我突然想起了许艮教授——他和吕擎在同一所学校——他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天哪,是的,我从心里承认许艮是个智慧的、天才的学者,可是他也曾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与吕擎类似的话。……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吕瓯一族,究竟是辉煌伟大,还是黯淡渺小;我只觉得它令人惶惑,又无比神秘;我崇敬它而又可怜它——当我正这样想时,突然发觉自己试图站在这个特殊的家族之外:遥遥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迷惑,当然,还是有无法泯灭的崇敬——为他们的劳动,为他们的艰辛,更有他们的不幸。

是的,人世间总有一部分人面对着一个极其辽阔又极其狭窄的世界。它辽阔得足以让人跋涉一生,双鬓斑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仍然摸不到边缘;它狭窄得甚至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让人的一生都命定般地待在一个极其仄逼的空间,甚至不容他转身,不容他回望来路……

“谁也没有权利让我走进父亲一族,除非是我自己愿意;即便是我的母亲,她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吕擎咬着牙关说。

“我想你父亲,我想他老人家生前肯定希望你继承他的事业……”

吕擎摇头:“我惟一弄不明白的就是父亲。他去世前并没有留下遗言。我常常想的就是这个。我想如果来得及,那么我和父亲之间将有一场很重要的对话。说不定父亲会让我尽快地、远远地离开他呢;当然也有可能让我无怨无悔地接受他这一摊子。道理很简单,他生了我,我不过是他一截延长的生命,没办法,也只得挑起他遗下的这副担子,直到压断了脊梁骨……我有时就这样想来想去,矛盾重重。吴敏以为我神经衰弱,是有那么一点;但实际上我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我愿在夜深人静的时间去想。我想父亲和他的朋友,想他们那一代,还有你、我、阳子、余泽,最后又是桤林和阿莱,整个我们这下一代人的许许多多事情。我们这一代人好像奇怪到了极点:很不凑巧地生在了两个时代的接缝上。我们命中注定了要被挣扯、分裂,要在地上到处转圈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寻找。这是肯定了。当然,有人会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不相信其他人面前也曾经堆积了这么多——我就是不相信……”

我一声不吭。我真想告诉吕擎自己那些没有尽头的夜晚。那时我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遭遇这一切。我的思绪也难以离开自己的父亲。我们两人的境况何其相似!

吕擎说下去:“我还常常想母亲。她是一个好母亲,她为父亲也为我操尽了心。不过也许她太好了,总忘不了让我走近她和父亲。我有时睡不着,真想在半夜去找母亲,把刚刚想好的一些话告诉她。我披上衣服,走出厢房。后来看到她窗前还亮着灯——她在工作,她一直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工作全部做完。我没法阻止她,更不愿在深夜里去打扰她。我在这样的夜晚多想告诉妈妈:够了,真的已经够了;父亲做的已经足够了,你和我真的不必再去重复这一切了——我看不出它有多少意义,看不出。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委屈了自己,太委屈了。我想提醒妈妈:父亲劳作一生,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有时要戴上两副眼镜才能看清古籍上的小字……可这样的结果又是怎样,我们都知道。不敢想下去,可又不能不想。结果就是,最后他们把他关进厕所,连一口水也不给。爸爸实在渴坏了,伸出手,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上喊:‘给我一碗水,一碗水。’那些家伙就弄一个石块放到他手里,再不就用皮带抽一下他的手。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冲洗马桶的水箱里喝一点脏水。就因为这样,爸爸给弄得腹泻,一次又一次病倒。他没有东西吃,看守就把吃剩的饭菜,干硬的馒头渣,从厕所的小窗投进去。父亲的牙给打落了,嚼不动这些干馒头渣,就用脏水泡着吃……”

5

吕擎述说这些时,我的头颅嗡嗡响,怎么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个从南山归来的、总是被一些持枪者解押的父亲。与吕擎的父亲一样,迎接他的也是没头没尾的苦役,是无数次的侮辱。他们把他押到台子上揪斗,有人嫌远处的人看不见,就让他站到叠起的两张桌子上。他刚站到上边,有人就猛一摇桌子,让他一头栽下来。有一次他跌断了两根肋骨,直到去世都没有长好。可是他仍然要被赶到田里劳动。除了肋骨的折磨,还有心口疼。他常常疼得在泥土上滚动,最后就这样滚动着死去……

我不知该怎样对吕擎讲述自己的父亲。奇怪的是跟吕擎相处这么久,我很少谈到父亲。我跟谁也不想谈,因为这是极其复杂的、难以评判难以追述、只让人浑身战栗的一段历史。我只能说,无论哪一条路上都有无声的、极其痛苦的垂死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啊。

正谈着父亲时,吕擎有一次突然问:“听说你父亲曾经当过兵,那么说他有武器?”

“是的。”

“可我的父亲赤手空拳……”

“他手里有一支笔。”

“坏就坏在有人把这支笔看成了‘武器’。问题是,它真的是‘武器’吗?”吕擎从衣兜里抽出笔来,“它甚至没有一支雪茄粗,它本来是可以当武器的,那也很棒;只可惜许多手无寸铁的人用它聊以自慰……我知道没法跟妈妈讲明白。晚上我长时间站在窗下,看灯光映出来的影子。我真爱母亲,也可怜母亲。她满头白发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她剩下的时间有限,可她还在一笔一笔写正楷、蝇头小楷!妈妈真是虔诚啊。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该怎样向妈妈解释——我想说我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不是。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天生就要背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绝对不是……”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明白——‘他们’是一个大家族,他们当中包括她和父亲。这些夜晚我一直在想,因为我感到有一股天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到父亲的路上去。就像我要继承这个四合院一样,父亲留下的全部都一定要让我继承,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命运。我连连摆手,我要逃开。是的,我总有一天会从这儿逃开。我不愿继承,从形式到内容,什么都不愿继承。谁也没有权利把我按在一个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的地方。我害怕,我不喜欢,我只想重新开始——把身上的重负全部推掉。多么不公平啊,一个人还没出生,那些埋葬他的土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了,它们在那儿等着你——你一露头,成吨成吨的土就会压下来……你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就被埋掉了……我不愿那样,我要逃开!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简单,一年又一年长大,然后十岁、二十岁,一转眼三十岁、四十岁。人到了四十岁就该恐惧了,因为那是人生的一个大坎。过了四十,马上就要过五十,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侥幸可骄傲的?一切都该从头好好划算了,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时间一晃就会过去,就要来不及了。太阳如果有灵性,那么它看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也该怜惜、流泪!人活着就是这么一晃而过,可还要好好把它晃完。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人人身上的锁链都太多,有的锁链是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有的是别人,比如亲人和朋友;当然还有敌人!像抽打父亲的那些人,像瓷眼和乌头他们!我不知该对你怎么解释,我只能围绕要说的问题——我没法找一句更准确的话来概括使我痛苦使我不安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就逼在眼前,它们越逼越近了……你看我打沙袋一定会笑,是的,真可笑。沙袋、体育活动、强力搏击,并不能赶走我害怕的那些东西。我只想痛痛快快来它几拳,我在打自己的那颗心,我在反击自己这颗软下来的心!狠狠的,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深夜,打得精疲力竭,打得浑身发抖!我还幻想着,以为汗水能在某一天早上把身上那些可怕的什么冲掉,让我变得干脆利落一点……做不到。男人哪,再也没有比身边的女人更明白他的了,她们只是不说,笑眯眯的,瞪着一双大眼。可她们还是能够明白什么,她们能感觉,她们会知道。不过她们也明白:说得越多越糊涂,干脆就简单点讲:打沙袋是为了治神经衰弱!你看,她说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