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

1

吕擎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个四合院里,就像一个玄人找到了自己的禅房。但我却知道他需要、他期待一种深刻的交流,他正以小小的孤独,去拒绝更大的孤独。所以他常常借故不去学校,来人找他,他就把自己反锁在厢房里。有一次学校来人了,母亲在门外说:“孩子开门吧,是重要会议的通知。”屋内没有了一点声音。许久之后,一张小纸条从门下伸出,上面写着:“我病了。”

而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去学校,有时一连几夜宿在那里。我突然想到了他前几天说的那个“乱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就直接到学校找他去了。

系教研组没他的影子,他们说:“你到第三食堂西边那个路口去找他吧。”

我知道那是个热闹地方,因为那里有个大食堂,吃饭时许多师生都要经过那个路口。所以平常有小商贩到学校卖杂七杂八,摆摊子,都到那儿。路旁有一排宣传栏,上面总贴一些奇奇怪怪的广告,像晚会海报,招领或物品转让启事之类。我赶到时,正有一些人围看什么,最里边好像非常热闹。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间发现了一个演讲的人:这人头发稍长,像吕擎一样瘦削。他已经讲了很久,乍一听摸不到头绪,可是所有的人都在为他欢呼,热烈地鼓掌。显而易见演讲者受到了极大鼓舞,当他等待掌声一停,立刻以更果决响亮的声音讲起来。他提到了污浊不堪的校领导层与某些商家的勾结、校外某些权势人物对一宗宗商业活动的染指……某人某事,可怕的前景,惊人的堕落……我稍稍能听出一点眉目的就是,这所大学的一个合作项目引起了巨大争议,这其中有校外的领导和商业集团的插手,又得到学校某决策者的支持,已经变得极为复杂。这时我才注意到,平时总是贴满了报纸之类的宣传栏已经全是类似于演讲的内容。栏上最醒目的是一篇呼吁书,由一批教师和学生发起,不太长,但措辞极为尖锐,下面则是一大串签名。我仔细看了签名,从这些不熟悉的名字中试图找到几个熟悉的人。果然,我从中找到了吕擎的名字,除此而外还有那位许艮教授;学生当中有余泽,特别让人吃惊的是还有所谓的“校花”莉莉……

这一次的规模显然相当可观。而且本来已经平息了,现在却又重新爆发了,其中必有深层动因。我注意到在那张主要的呼吁旁边,还有另一些质询和揭露类的文字,其中涉及了方方面面,内容更为具体和繁琐,例如既有学校食堂对学生伙食的克扣,又有院系职称评定和聘任中的黑幕……这时演讲者又换了一个人,但内容变得更尖锐,口气更激昂,听众的支持声浪更大。

我好不容易看到了在演讲者旁边的几个人中就有吕擎。他的目光没有放在演讲者身上,而是像在望向人群的空隙,像是从这儿望向远天。但演讲者的话音一落,他也随上大家鼓掌。我费力地往里挤,因为我想站在这儿喊他肯定是不得当的。挤了满头大汗,总算挤进去。他好像对我的出现稍稍吃惊,嘴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哦”,然后就设法和我一起往外移动。

我们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了。我喘息着,“嚯呀,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在参加这个呀,看来闹大了。”“闹大了,昨天学生上街了。”“我怎么没有听说?”“那是因为队伍刚拐出校外不远就被拦回来了。有关方面建议整个事件只能解决在校园之内,说一切都好商量。”吕擎回头望着,“所以这种辩论校方也就不能禁止了,一禁止,大家没有说话的地方,势必就要涌到街上去。有一句老话,就是‘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话是这样讲,有的人最怕的还是让人说话。你听到第一个演讲的了吧,那人让我想到当年的林蕖,一个最棒的家伙……”

我不知能否对上号。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了呼吁书和宣传栏上的文字,还是不太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呢,这么复杂的一沓子事,就是专门的调查组也得干上几个月,你看看就能明白才怪呢。”他扳着我的肩膀往前走去,“咱们边走边说吧……怎么说呢,这其实是积累了多少年的怨气,借着一个事件全爆发出来了。起因是学校东南部的那片林子,就是邻近围墙的那一大片,被一个开发商看中了,他提出要和学校联合开发成一片临街商业区,与学校利益分成等等。这个计划太过分了!因为几年前,就是我们做学生的时候,我们也打过一场林地保卫战,我和林蕖都参加了——那时官商联手要割掉的只是现在的几分之一!可见那些人的心不仅没有死,胃口又比当年大出许多倍!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林蕖,他电话上就气得大骂起来……所有的老师都反对,因为这片林子对一所大学来说太重要了,这是我们学校的肺,多少老师学生一早一晚在里面呼吸……交涉不成那个商家就找了橡树路上的人,那些人一插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就这样,老师和学生就闹起来了,一闹还带出了更多的事,连几十年的老事也挖出来了。有些事情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听着,在心里惊异的是吕擎对整个事件的参与热情之高,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看过的那些宣传栏上的文字,其中有的质量并不高,用语偏激是一回事,个别观点从根上说就很难令人苟同。总之它们琐碎,呼号,与当年的大字报风格无异。我摇摇头:“我怀疑这种形式能解决问题。还有,宣传栏上的文字许多很浮浅,毫无深度……”

他站住了,看着我:“图书馆里有些精装书很有深度,你把它们抱出来摆在学校领导桌子上,能解决问题吗?”

“你这是抬杠。”

“不,是大实话。一个人面对的总是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他对这些具体问题的反应、他的态度和立场,正是一种‘深度’,是‘深度’的组成部分!我完全同意林蕖的这个看法,也就是从这个方面,这样考虑,才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一些教师和学生一边。”

我无话以答。我当然知道林蕖——他当年是高出吕擎一级的学生头儿;还有,这会儿我想到了比我们任何人似乎都有“深度”的一个老人,那就是许艮教授,他也签字了支持的……是的,也许是的。我说:“许艮教授,他现在好吗?”

“他嘛,还像过去一样……”

“我很想去看看他。”

“那就看看他吧。”

2

校区路旁仍然有不少人,他们似乎并不受整个事件的影响,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有的一边看书一边走,有的排队买东西。一溜溜的路旁橱窗里什么都有,站在后面的人竟然有学生模样的人。吕擎说:“我们这儿不同于过去了,因为早就开始开放搞活了,有的学生不光在校园内搞报摊,还开烧饼铺,赚一个学期的学费绰绰有余,有的还买了高档电器呢,毕业时嫌带上麻烦就降价处理了再走人……说起来你不信,有的学生凭借父亲的关系,一边上学一边搞起了大买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