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击

1

在大街上,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位高个子:穿着牛仔裤,衣襟飘动,背着一个花格布包,两手插在衣兜里。看上去这人并不轻松,心事重重。他的眼镜有点下滑,也显得过大。我盯住他看了好久,才看出渐渐走近的这个人正是吕擎。

我觉得有点怪,因为吕擎从不在大街上闲逛。我叫了一声,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我们很快谈到了庄周,吕擎摆摆手:“得了,这个人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原来吕擎整个学期并未闲着,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事儿。令我吃惊的是,他早就去过一些地方找了庄周,甚至还远道探望过那个桤林。一说到桤林他就垂下了眼睛,懊丧到了极点。“你不知道他的近况,大概庄周也不会知道。我现在奇怪的是为什么庄周不去他那儿?要知道……他只有二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我这回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满屋子都是,满屋子都亮,让人看一眼心里冲动。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专业上讲我可能不如阳子。可我敢说桤林把我打动了……一个可以为画舍上生命的人,这就是桤林。现在他得靠一个大厚垫子才坐得住,可是他还在画。因为他还活着,所以就得画。他原来想死,没有死成,就得画下去……”

我不忍再听。

吕擎的眼睛看着远处,“现在有人按时寄钱给他。寄钱的人地址总是不确定,家里人也就搞不清是谁在寄。两个老人不敢用这笔钱,我说你们只管用!他们说肯定是城里人寄的,我说那就更该用了,那个城市欠你儿子的太多了,他们这辈子都还不清。两个老人听了就流泪。”

“是不是庄周寄的呢?”我的心里一动。

吕擎反问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去桤林那儿?他该知道,他和那个山里孩子谁也忘不了谁……”

我心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是的。不过桤林跳楼的前一夜就是不肯开门,就是不想见他!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也许会知道的……让我们等等看吧。”

吕擎没有反驳,说:“从桤林那儿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下去了,什么也不想做。时间真快,一转眼又快半年了……”

我可以想象他的情形。这家伙长时间无所事事,让母亲非常失望。她是一位好学者,对独生儿子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惜吕擎越来越神情恍惚,日子过得马马虎虎,甚至很难同自己的师长和同事相处。只有女学生喜欢找他,因为今天这个城市的姑娘个个喜欢住在橡树路的人,喜欢有怪癖的人,也喜欢高个子。而吕擎三者皆备。他想远离潮流,想不到潮流硬是追在了身后不放。阳子个子比吕擎矮一点,条件也很不错,却总是对姑娘缺乏吸引力。他为此极其羡慕吕擎。

吕擎有一段决意独身,说四十岁之前决不考虑这个。不过后来,那个肤色有点黑的艺术系女生让他改变了主意。她就是后来的吴敏。他喜欢她的那种孤傲气。正因为吴敏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所以他才被迷住——直到后来他们在一起时,他才知道这姑娘是多么温柔、多么容易害羞。

我们一起往前走着,因为吕擎个子高,加上那身打扮,一路赢来好多目光。他回头见我向一个方向张望,就说:“哦,是那个糖果店。”

他向那儿挪步时,我却转身走开了。

我倚在了一棵残了半边的老橡树上,它的另一边是一盏折了的路灯,风吹得它的罩子发出轻微的口哨声。这里刻满了不能忘掉的记忆。奇怪的是这抹不掉的一切不仅不是我的初恋,它甚至算不上一次真正的爱恋。究竟是什么给了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往事一幕幕闪过,我咬了咬牙关。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是同一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在炫目的诱惑下一路向东——橡树路的方向—— 一直地走下去了,结果也就迷失在那里;剩下的一个只是站在它的边缘,犹豫着,最终还是退却了——所以他直到现在还站在这儿,在想迷失了的另一个……

是的,那片童话似的老城区太诱惑人了,那儿不仅有风流鬼魂在游荡,那儿还有现代奢华,有刚刚抵达的舶来品,如大屏幕彩电和各种饮料,如录像机和黄带子,如摇滚唱片。我那时亲眼见这个城市的青年把喝空的可乐瓶子和咖啡罐当成最好的装饰品摆在桌上。是的,诱惑太大了,一切如同飓风袭来,无从招架。

于是,作为愤怒而有力的那场反击,于当年的九月打响了。

2

我注意到吕擎眼睛里充满血丝,好像长时间没有睡好。他这会儿刚从学校里回来,要回那个四合院。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见面了,阳子也找不到他——原来他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多天。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这个人是最不愿意按时去学校的。他肩上的那个大挎包就装了洗漱用品之类。这会儿他搓着焦困的眼睛告诉:已经半个月了,学校里正闹乱子呢,因为他的几个同事和师长、还有他喜欢的几个学生都卷进去了,所以他也就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几天。

“什么事情?闹得厉害吗?”

吕擎往东南方向看着,那是那所大学的位置,“暂时被压下去了,不过只是权益之计——学校和有关的人物怕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妥协了。但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要做这个事情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不会轻易让步——不会向所谓闹事的老师让步,更不会向学生让步……”

一番话说得我糊糊涂涂,我再问,他只说是关于校园规划、校产和土地纠纷之类引起的,“这些事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就有,反正你也听不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们斜穿过橡树路。当走过有卫兵站岗的大院时,我马上又想到了庄周——这个人出走之后,我们也就不太可能光顾这个大院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伤感……一直走,当走过通向岳父家的那条稍窄一点的、两旁栽满了紫叶李的柏油路时,我们俩的脚步都放缓了。吕擎询问的目光看看我,我摇摇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

吕擎家的四合院一直是最能够吸引朋友的地方。这儿原来只有吕擎他们母子俩,如今又常常要来一个吴敏。

吴敏毕业后一直在中学当音乐教师,干得很卖力。她好像与吕擎是完全不同的人。吕擎懒散惯了,却找了个克己奉公的妻子。她这一点博得了婆母逄琳的极大好感。逄琳是南方人,一直把吴敏叫成“阿敏”,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