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4/24页)

威利说:“我理解你的同学。有一阵子我想当牧师。去传教。我想像祖父那样。他们过得比我周围的人好多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出路。”然后他想到,安娜在她家乡的情形也许就跟自己在老家时一样。

另外一次,在那张小沙发上,安娜说:“我有一个故事,你可以用在下一本书里。要是你觉得能用的话。我母亲有个朋友叫路易莎。没人知道她亲生父母是谁。她被一个有钱的地主家收养,继承了部分产业。路易莎去了葡萄牙和欧洲。过了好多年挥霍的生活之后,她宣布说她找到一个好男人。她把他带回了非洲。他们在首府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那个好男人逢人就说他在欧洲有许多好朋友,都是大人物。后来,他跟路易莎去了丛林,住在路易莎的庄园里。大家都期待着那些大人物光临,他们的大房子开门迎客。可是一点动静没有。就只见路易莎和她的好男人越来越胖,重复着那次宴会上讲的故事。去看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又过了一阵子,那个男人开始和非洲女人睡觉,后来他连这个都应付不了,放弃了。路易莎这个养女和她的好男人,不管他们是幸福还是不幸,最后都死了,路易莎家族的财富消失了,再没人知道路易莎是谁,那个好男人又是谁。我母亲过去常讲这个故事。还有一个故事。一个上寄宿学校的女孩,打扮过时,郁郁寡欢。她和父亲、继母住在丛林里。后来女孩的生母再婚了,女孩就去跟生母住。女孩变了许多。她变得时髦,开心,光彩照人。可好日子没持续多久。继父对她产生了兴趣,太有兴趣了。一天晚上,他闯进女孩的卧室。大闹了一场,然后是离婚,大丑闻。”

威利知道,第二个故事里那个生活在她非洲老家可怕的、毁灭性的丛林里的郁郁寡欢的女孩就是安娜。他想这就是她这么瘦弱、这么神经质的原因。威利因此更喜欢她了。

萨洛姬妮从古巴寄来一封信,还附了一张照片。

这个人说他认识你。他是来自巴拿马的拉美人,姓卡托,因为他们家在英属殖民地待过很长时间。他说,以前大家爱给自己的奴隶起一个希腊或者罗马名字,当作玩笑,而他的祖先得到了卡托这个姓。他现在去南美为切工作了,那里有许多事情要做,也许有一天他会回到牙买加做点事。他的心在那里。你应该以他为榜样。

在那张四四方方、对焦模糊的黑白照片上,珀西垂着双腿坐在一道矮墙上,沐浴在清早或傍晚的斜阳里。他头戴条纹羊毛帽,身穿泛白的束腰外衣或是丛林衬衫,上面饰有凸起的同色刺绣。和以前一样讲究。他对着镜头微笑,在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威利觉得看见了珀西的每一面:牙买加和巴拿马的珀西,诺丁山和波西米亚聚会上的珀西,以及教育学院的珀西。

你有什么计划?我们在这里很少听到英格兰的消息,只是偶然收到关于种族暴乱的只言片语。你的书出版了吗?你跟谁都没提。你也没有给我们寄一本来,我猜它只是昙花一现。既然你已经发泄过了,就该把那类虚荣心搁在一边,认真想想未来的事。

威利想:“她说得没错。我一直相信奇迹。我在这儿的日子就快结束了。我的奖学金也快用完了,可我还什么计划都没有。我在这儿度过的开心时光只是美梦一场。等时间一到,他们就会把我扔出学校,我的生活将彻底改变。我得找个去处。我得找个工作。到那时,伦敦就会完全不同了。安娜不会去诺丁山的那种房间。我就要失去她了。”

威利就这样担心了好几天,然后他想:“我真是笨。我一直在等待被引向该去的地方,等待一个信号。而信号已经在那儿了。我应该跟安娜到她的国家去。”

他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安娜,我想跟你去非洲。”

“是度假吗?”

“是永远。”

她没说话。一星期之后,他说:“你还记得我提过去非洲的事吗?”她脸色一沉。他说:“你读过我的小说。你知道我没地方可去。我也不想失去你。”她看上去很困惑。他没再说下去。后来,她临走的时候说:“你要给我时间。我得想想。”下一次她到他房间来,他们坐在小沙发上,她说:“你觉得你会喜欢非洲吗?”

他说:“你看那儿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

“就看你是不是喜欢丛林了。我们庄园需要一个男人。不过你得学那里的语言。”

他在学院的最后一星期收到萨洛姬妮从哥伦比亚寄来的一封信。

我很高兴你终于拿到了文凭,尽管我不知道在你要去的地方文凭有什么用。在非洲,尤其是那些葡属领地,必须做艰苦的工作,我觉得你做不了。你就像父亲,到死都抓着旧观念不放。至于其他方面,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威利。你信里有关那个女孩的那些话,我看不懂。外人去印度,尽管身在这个国家,也不能理解它,而我肯定非洲也是一样。请务必小心。你是在把自己放到陌生人的手心里。你以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你并不完全知道。

威利想:“她对自己的跨国婚姻很满意,但却为我担心。”

然而,跟往常一样,尽管她言语轻率,还装大人腔,可还是让他不安,而且无法摆脱。当他收拾行李,一点一点退出学院宿舍,退出他的伦敦生活的中心的时候,这些话就在他耳边回荡。退出伦敦生活,现在是这么容易,他不知道如果他哪天不得不回来,该如何在这个城市重新立足。也许他还会走运,还会遇到曾经有过的一连串机会,但那些只会引导他走进一座他不了解的城市。

他们——他和安娜——从南安普顿出发。他心里想着不得不学的新语言。他不知道能否守住自己的母语。他不知道是否会忘记英语,他写作的语言。他让自己做小测验,一个做完立刻开始另一个。船航行在地中海上,其他乘客吃午饭、晚饭,玩甲板游戏,威利则在努力适应他在船上所意识到的现实:他几乎已经丧失了母语,正在丧失英语,他不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语言,不再拥有表达的天分。他没有告诉安娜。每次开口他都是在测试自己,看看他还记得多少。他宁可待在房里,对付降在自己头上的愚蠢游戏。在他眼里,亚历山大港已然破败,苏伊士运河也一样。(他想起——仿佛是从另一段更为幸福的生活,从远离此刻两岸耀眼的红色沙漠的地方——克里希纳·梅农穿着深色双排扣西装,拄着拐杖从海德公园的花坛边走过,低头思索关于埃及和苏伊士运河的联合国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