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6/24页)

她已经放弃了穿纱丽罩开衫着短袜的风格。现在她穿着牛仔裤和厚毛衣,行事比威利记忆中更加雷厉风行。威利想:“所有这些都埋藏在我留在家乡的那个女孩体内。要不是那个德国人把她带出来,所有这些都不会萌芽。如果没有他,她和她的灵魂是否就会那么腐烂下去直至化为虚无?”现在她很有魅力——在静修处的时候,这是无法想象的——而且,从她说的一些话里威利渐渐听出来,自他们上次见面以后,她有过许多情人。

到柏林没几天,他已经开始依赖妹妹。离开非洲后,他喜欢寒冷的地方,她就带他出去散步,尽管人行道很难走,尽管他仍然颤巍巍的。有时候他们去餐厅,会有泰米尔小男孩跑来兜售长枝玫瑰。他们面无笑容,身负使命,为千里之外的泰米尔战争筹款。他们的眼睛几乎不看威利兄妹俩。他们是另一代人,可威利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他想:“我在伦敦就是这个样子。我现在仍是这个样子。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孤独。”接着他又想:“可是我错了。我不像他们。我四十一了,人到中年。他们要比我小十五到二十岁,而且世道变了。他们已经宣告了自己是谁,并且愿意为此冒一切风险。我却总是躲避自己。没有冒过任何风险。而现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

傍晚,他们有时候会看见非洲人在亮着蓝光的电话亭里假装打电话,其实不过是想在里头多待会儿。萨洛姬妮说:“东德人把他们赶到东柏林,然后他们就到这儿来了。”威利想:“现在这儿有多少我们这种人啊!多少像我这样的人!这儿能容得下我们所有人吗?”

他问萨洛姬妮:“我的朋友珀西·卡托怎么样了?很久以前你写信提到过他。”

萨洛姬妮说:“他同切还有其他人相处得很好。后来他变得愤怒。他很小的时候离开巴拿马,对南美大陆保持着儿时的印象。回去后他开始以另一种眼光看那里。他开始痛恨西班牙人。你可以说,他就像波尔布特。”

威利说:“像波尔布特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西班牙人用最野蛮的方式强奸、劫掠了南美大陆,如果不把西班牙人和准西班牙人杀光,那里就不会有希望,革命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想法让人很难接受,但其实很有趣,总有一天解放运动将考虑到这一点。拉丁美洲让你心碎。但珀西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也会忘记自己是在和西班牙人共事。他应该更讲求技巧。我想他不愿意过多地为自己辩解。他们和和气气地把他打发走了。他们背地里叫他‘黑矮子’。最后他回了牙买加。据说他在那里为革命工作,可后来我们发现他在北部海岸开了一家招徕游客的夜总会。”

威利说:“他以前不怎么喝酒,但他的心思一直在那种工作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威利曾听父亲讲述自己的经历,而如今,在柏林漫长的冬天,在咖啡馆、餐厅和空荡荡的公寓里,威利也开始向萨洛姬妮慢慢讲述他在非洲的经历。

在安娜庄园的第一天(威利说),你想它有多长就有多长。宅子里的一切,颜色、木头、家具、气味,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浴室里的一切也是如此:所有那些略带古董味道的器具,以及老式的烧水锅炉。房间是别人设计的,器具是别人安装的,白色的墙砖也是别人挑选的——有几块墙砖已经开裂,裂缝和胶泥上长了霉菌或者积了污垢,黑乎乎的,墙面也有些不平整。别人习惯了所有这些,当它们是这宅子里舒适的一部分。而在那个房间里,我尤其觉得自己是陌生人。

我设法挨过了这一天,无论是安娜还是其他人都没有猜到我内心的感受,自从离开英格兰,我就一直深感疑虑。到了夜里,发电机开始工作。它发出的电力时强时弱。宅子内外的灯泡时明时暗,灯光似乎与脉搏呼应,这一刻充满房间,下一刻就退到墙边。那天夜里我一直在等着灯光稳定下来。将近十点钟的时候,灯光变得非常微弱。几分钟后更加微弱,又过了一会儿,便彻底熄灭了。发电机的呜咽声越来越低,我注意到它的声响。耳朵里嗡嗡作响,接着仿佛是蟋蟀在夜色中鸣叫,然后是沉寂和黑暗携手降临。再后来,就只看见后院仆人房里油灯昏黄的光晕。

我感到离自己所熟知的一切分外遥远。在那幢白色混凝土宅子里,在所有那些古怪的葡萄牙殖民地旧家具和我没见过的老旧的浴室器具中间,我是一个陌生人。当我躺下睡觉的时候,我再次望见——比白天看到的时间更长久——那奇异的锥形巨岩,那笔直的柏油路,以及行走的非洲人。

我从安娜身上,从她的力量和她不容置疑的态度中汲取安慰。正如现在,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萨洛姬妮,正如现在我依赖你一样,那个时候,自从安娜同意我跟她一起回非洲,我就一直依赖她。我尤其相信她的运气。这部分是因为她把自己交给了我。我相信她有神明引导和保护,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不会受到伤害。这也许是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男人总是想依赖女人,虽然表面看来并非如此。而且,如果你不习惯依靠政府、法律、社会甚或历史,那么你当然只能相信运气或星象,不然你只有去死。我知道你继承了我们母亲的叔叔的激进基因,有不同的想法。我不想和你争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跟着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前往非洲某个殖民国家,那地方我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它有种族和社会难题。我爱安娜,我相信她的运气。这两个念头交织在一起。我知道,萨洛姬妮,你对爱有自己的看法,所以我想解释一下。安娜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有了她,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你懂我的意思,而我想这就是爱。所以,我爱安娜,因为她给了我这件了不起的礼物,我也同样相信她的运气。我会跟着她去任何地方。

刚到非洲的第一个或第二个星期,有一天早上,我在起居室里看见一个非洲小女仆。她很瘦,脸庞发亮,穿着薄薄的棉布裙子。她用过分亲热但又极讲究的口吻说:“这么说你就是安娜从伦敦带回的男人。”她将扫帚靠在高背软垫扶手椅上,在椅子上坐下,就像坐在宝座上似的,两条胳膊平放在破旧的包了软垫的扶手上,开始和我彬彬有礼地一问一答起来。她背书似的说道:“你旅途愉快吗?”又说:“你是不是已经看了看这个国家?你对这儿感觉如何?”他们的语言我已经学过一阵子,因此能够同样一本正经地和这小女仆谈话。安娜走了进来。她说:“我以为是谁呢。”小女仆放下庄重的派头,从椅子上爬下来,拿起扫帚。安娜说:“她爸爸就是木匠朱利奥,是个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