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5/24页)

三年前去往英格兰时,他曾经过这段航线,只不过方向相反。那时候他几乎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现在他对地理和历史有了更多了解,也大概知晓了埃及的古老。他希望能把眼前的风景和记忆连起来,但对于丧失语言的担心使他无法全神贯注。看见非洲海岸时,他仍然处于这种不能叫人满意的状态:位于广阔的荒野边缘的苏丹港、吉布提,接着是非洲角、蒙巴萨、达累斯萨拉姆,最终抵达安娜祖国的港口。一路上他一直表现得理智而清醒。无论是安娜还是其他人,都没有看出任何问题。但是威利却感觉体内另有一个自己,包裹在一个静默的空间里,在那儿他整个外在的生活都噤声了。

他希望自己以另一种方式抵达安娜的国家。那个城市很大很漂亮,远比他想象的要好,同他头脑中的非洲对不上号。它的壮丽叫他担忧。他觉得自己应付不了它。他在街上看到的那些陌生人懂得这地方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他想:“我不想留在这里。我要走。我就在这里住几天,然后找个法子离开。”在首府,在安娜的一个朋友家,在之后的缓慢旅程中,他一直怀着这个念头。他们乘小船北上,去安娜的庄园:逆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一小段,只是更靠近内陆,更靠近那些令人恐惧的大河河口和湿地,安静而空旷,泥和水在巨大的绿褐色旋涡中缓缓混为一体。正是这些河流阻断了通往北方的陆路。

最后,他们在一个小镇下了船。镇上多是低矮的混凝土建筑,呈现出灰色、赭色和斑驳的白色,街道笔直,和首府的一样,但没有巨大的广告牌,甚至没有关于当地生活的暗示。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从镇外的旷野穿过,伸向内陆。而非洲人,瘦小的当地人,总是行走在柏油路两侧的红土地上,仿佛走在荒野里,但对他们来说那并不是荒野。不远处,在一片片种植着玉米、木薯或其他作物的田地边,是非洲人的村落、窝棚和芦苇篱笆围成的院落,那些窝棚轮廓齐整,屋顶铺着细细的长草,不时反射阳光,仿佛仔细梳理过的长发。锥形的灰色巨岩,有些大如山丘,从地面突兀地耸起,茕茕孑立,自成地标。他们转入一条土路。灌木丛和汽车一样高,经过的村子比柏油路两边的村子居民要多。红色的土路非常干燥,但有几处积了多时的水坑,挡风玻璃上都溅上了黑泥点。他们离开这条路,开始爬一段通向庄园宅子的陡坡。路直的地方坑坑洼洼;转弯的地方被雨冲出沟壑,水兀自往下流。宅子就矗立在一片杂草丛生、年深日久的花园中间,掩映在一株枝杈交错的巨大的雨树的浓荫下。屋子三面环绕的游廊为九重葛所遮蔽。

屋里的空气闷热凝滞。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透过铁丝网和昆虫尸体,望见芜杂的花园和高大的番木瓜树,望见大地越过腰果树丛和茅草屋顶退至锥形岩石,那些岩石在远方连成一带连绵低矮的灰蓝色山脉,威利想:“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想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丝毫不想看惯这景色。我绝不要打开行李。我绝不要显得好像会留在这里。”

他一留十八年。

一天,他在庄园宅子的前门台阶上滑了一跤。这座宅子是安娜的白人外祖父——据说他一度每年都去一趟里斯本和巴黎——在一九一四年大战之后家里开始有钱的那几年建造的,前门台阶筑成半圆形,用的是进口的灰白色大理石。现在这些大理石有了裂缝,从裂缝里生出青苔,那天早晨下着雨,台阶上落了大树的花粉,十分湿滑。

威利在城里的军事医院醒来,周围尽是黑人伤兵,一个个面孔发亮,疲惫的眼睛布满血丝。安娜来看他的时候,他说:“我想离开你。”

安娜用那种曾经令他着迷,现在仍然很喜欢的声音说:“你摔得不轻。我几次三番叫那个新来的女仆清扫台阶。那些大理石总是那么滑。尤其是下过雨之后。在这种地方铺大理石台阶,真够蠢的。”

“我想离开你。”

“威利,你滑倒了。昏迷了好一阵子。大家把丛林里的战事说得太夸张了。你知道的。仗不会再打下去了。”

“我想的不是打仗。这世上到处都是让人摔跟头的东西。”

她说:“我以后再来。”

她再过来的时候,他说:“你认为如果有人看见我身上这么些擦伤和划伤,会以为我出了什么事?会以为我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的精神正在恢复。”

“我已经陪伴你十八年了。”

“你是说你已经厌倦我了。”

“我是说我已经给了你十八年。我没法再给了。我没法再过你的日子了。我要过自己的日子。”

“那只是你的想法,威利。如果离开这儿,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但我绝不能再待在这儿过你的日子了。”

她走后,他叫来黑白混血的护士长,用极慢的语速拼出英文单词,口述了一封给萨洛姬妮的信。这么多年,正是为了应对眼前这种情况,他一直记着萨洛姬妮的地址——哥伦比亚的、牙买加的、玻利维亚的、秘鲁的、阿根廷的、约旦的,以及其他五六个国家。然后,他以更加缓慢的语速——因为对德语单词没把握——向护士长口述了一个西柏林的地址。他交给她一张五英镑的旧钞票,是安娜以前给他的。那天晚些时候,护士长带着信和钞票去了一家印度人开的几乎被扫荡一空的商店,这是镇上仅有的几家商铺之一。葡萄牙人离开、游击队接管之后,这里就没有正常的邮政服务了。不过这个印度商人在东非海岸人脉广泛,能够把东西送上当地北去的帆船,带至达累斯萨拉姆和蒙巴萨。信件到了那里,就能贴上邮票寄出去了。

那封地址写得歪歪斜斜的信在非洲大陆手手相传,之后被盖上一个歪歪斜斜的戳,终于在某一天被送上一辆红色小邮车,到达了目的地夏洛滕堡。六个星期之后,威利也到了那里。积雪覆盖着人行道,中间是黄沙和盐铺成的小径,雪上散落着狗屎。萨洛姬妮住在一套宽敞阴暗的公寓里,上去得爬两段楼梯。沃尔夫不在。威利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萨洛姬妮只是说:“他在他另一个家里。”威利对这状况很满意,没再追问。

这公寓看上去已经多年乏人照料,让威利想起刚刚抛下的庄园大宅,心情沮丧。萨洛姬妮说:“从战前到现在这儿一直就没有装修过。”油漆陈旧灰暗,刷过多次,暗淡的颜色一层摞着一层,石膏和木头上的装饰花纹被糊住了,许多地方漆皮剥落,露出黑色的旧木头。安娜的房子里摆满家传的厚重家具,萨洛姬妮的大公寓却空荡荡的。只有很少几件最基本的家具,还都是二手货,而且似乎是随手选的。杯盘刀匙都很廉价。每一件东西都像临时拿来凑合的。萨洛姬妮在后面一间充斥着霉味的小厨房里做饭,威利吃得兴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