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威利·詹德兰和妹妹萨洛姬妮上的是教会学校。一天,一位加拿大籍老师笑眯眯地问威利:“你父亲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他已经多次向其他男孩提过,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父亲所从事的各种卑贱职业。他们的不知羞耻令威利感到惊讶。而现在,这问题落到了威利头上,他竟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描述父亲的职业。他还发现自己感到羞耻。老师依旧笑眯眯的,等着他回答,最后威利·詹德兰恼火地答道:“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们全知道。”全班哄堂大笑。他们笑是因为他恼了,而不是因为他的回答。威利·詹德兰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鄙视他父亲的。

威利·詹德兰的母亲念过教会学校,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念教会学校。那种学校的孩子大多出身低等种姓,不被当地上等种姓的学校接纳,即便进去了,日子也不会好过。她自己最初进的就是一所上等种姓的学校。一所位于郊外的破败肮脏的房子,与邦主的宫殿和他的善意相距甚远。尽管破败,教师和校工还是容不下威利·詹德兰的母亲。校工甚至比老师还凶。他们说,他们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在一所接纳低等人的学校做事。他们说他们要罢工。最后他们不知怎的全都收起了自尊和罢工之类的话,那女孩被允许去那儿上学了。第一天就出事了。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那女孩和同学一道跑到操场上,一个破衣烂衫、瘪着肚子的校工正在从一个大桶里舀水分给学生。他握着一把长柄竹勺,一有学生过来,他就把水倒进铜碗或铝碗里。威利·詹德兰的母亲天真地思量着她该要铜碗还是铝碗。可是当她来到那人跟前,却没有这样的选择等着她。那个破衣烂衫、瘪着肚子的人暴跳如雷,咆哮起来,就好像准备追打一条野狗。有些孩子表示抗议,那个分水的男人便装作在找什么东西,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只生锈的脏罐子,边缘被开罐起子撬得参差不齐,是澳大利亚伍德邓恩黄油的蓝色罐子。他把水倒进罐子给那女孩。于是威利·詹德兰的母亲懂了,在这外面的世界里,铝碗是给穆斯林、基督徒之类的人的,铜碗是给上等种姓的人的,而生锈的破罐子是给她的。她啐了那罐子一口。那个瘪着肚子的男人举起竹勺好像要打她,她一路跑出操场,生怕丢了小命,那男人还在那儿骂个不休。过了几个星期,她就去上教会学校了。她应该一开始就去那儿,但她家里和族里的人什么都不懂。他们不了解上层种姓、穆斯林和基督徒的宗教。他们不知道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与世隔绝,已经在懵懂无知中生活了几百年。

威利每次听到这个伍德邓恩黄油罐的故事,都会怒不可遏。他爱他母亲,很小的时候他就会用自己得到的钱买漂亮东西送给她或者布置房子:镶竹框的镜子、钉在墙上的竹制花瓶架、漂亮的印花布、铜花瓶、克什米尔彩绘纸盒、皱纹纸花。当他渐渐长大,他愈加了解教会学校及其在邦里的地位。也愈加了解学校里的孩子。他明白了念教会学校就仿佛被打上了烙印,他开始离母亲越来越远。他在学校里的功课越好——他比他的同学都强——离母亲就越远。

他开始向往去加拿大,他的老师就是从那儿来的。他甚至开始想着皈依他们的宗教,像他们那样去世界各地教书。有一天,老师要他写一篇描写假日的英语作文,他就假装自己是加拿大人,把父母叫作“爹地妈咪”。爹地妈咪有一天决定带着孩子们去海边。一大清早他们就上楼到孩子们的房间里把他们叫醒,孩子们穿上崭新的节日盛装,一家人开着车来到海滩上。海滩上到处是度假的游客,一家人吃着带来的节日甜点,傍晚时分晒得黑黝黝地开车回家,心满意足。所有这些外国生活的细节——楼房、孩子们的房间——都是从教会学校里人手相传的美国漫画书上学来的。这些细节融合了本地的习俗,比如节日盛装和节日糖果,有一段还写到爹地妈咪心满意足之余分了一些甜点给衣不蔽体的乞丐。这篇作文得了满分,十分里的十分,老师还请威利读给全班同学听。其他孩子,大多是穷人家的,根本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甚至不会编造,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们羡慕地听着威利的故事。威利把本子拿给他母亲看,母亲既欣慰又骄傲。她对威利说:“拿给你父亲看。他是学文学的。”

威利并没有把本子直接送到父亲手上。他把它放在正对着静修处内院的游廊的桌子上。他父亲每天早上都在那桌前喝咖啡。

他读到了这篇作文。他感到羞耻。他想:“谎言,谎言。他从哪儿学到这么些谎言?”他又想:“但比雪莱、华兹华斯以及其他那些人还糟糕吗?他们不也都是在撒谎?”他又读了一遍那作文。他为自己的缺失而悲哀,心想:“小威利,我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喝完咖啡,他听见今天的第一批祈求者已经在这所小小的庙宇的庭院里聚集。他想:“但我什么都没有对他做。他不是我。他是他母亲的儿子。所有这些妈咪爹地之类的玩意儿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她无法避免。她就是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她向往的就是这些教会学校的东西。也许再重生个几百次她能进化得更好些。但她没有体面人那样的耐心。她就像如今那些低等种姓的人一样,想抢在别人前头。”

他没有对威利提起那篇作文,威利也没有问起。他比以前更鄙视父亲了。

大概一星期之后的一天早上,父亲正在静修处那边会客,威利·詹德兰又把作文本留在内院游廊的桌子上。他父亲在午饭时看到那本子,立刻激动起来。他的第一感觉是本子里又添了一篇气人的作文,又是“妈咪爹地”之类的玩意儿。他感觉这孩子,他妈妈的好宝贝,正在向他挑衅,全是下等种姓的狡诈手段,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自问:“圣雄会怎么做?”他认为圣雄遇到这类狡诈的挑衅,会采取他的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他什么也不会做。于是他也什么都不做。他没有去碰那本子。他随它搁在那里,威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了。

他在心里用英语说:“他不仅是个骗子,但是个懦夫。”这句子听上去不对劲,逻辑上不通。于是他再说了一次。“不仅他是个骗子,而且他还是个懦夫。”句子开头的倒装让他不舒服,那个“而且”听上去很怪,那个“还”也是。然后,在返回加拿大教会学校的路上,作文课上纠缠不清的语法问题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思索着这个句子的其他形式,当他回到学校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忘记父亲和那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