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3页)

信彦想了一下说:“这是马克思的观点,日本也有些人是这样看的,特别是年轻人,他们相信自己比老一代更具有优势,其价值观与老一代日本人也有很大不同。他们不接受老一代那种先忍辱负重,吃苦耐劳而后享受的观点,他们不愿做公司的奴隶,认为当个小科长便沉醉在成功的喜悦中是十分可怜的。”

金静梓想,他比当小科长便沉醉的老派儿日本人更可悲,虽说当了专务,被认作吉冈家的儿子却没有捞到继承人的位子,说不定将来一切都是白干。

“好漂亮的娃娃。”

“楠田家的夫人送的。”

“枝里子呀——”

“哥哥认识?”

“有名的钢琴家嘛,以弹肖邦的《革命》拿了‘绿松稜’大奖的名人,与枝子是帝大同届毕业生,她是音乐学院的。”

“她没进来,送了这个就走了。”

“大概跟你一样爱回避生人。”信彦对楠田家的夫人并无多大兴趣。

“楠田夫人对哥哥印象可是不错呢,说哥哥温柔,男子风采又好。”

“她真的这么说啦?”信彦毫不掩饰脸上的喜色,“唔,看来我还能迷惑女人啊。”

响起了音乐,客人们开始翩翩起舞,信彦约她一起跳,她说不会,心里是怕议员和王家模们邀请她不好拒绝。

“太让人失望……”信彦说,“要不我领你去父亲的书房看看,那里的书从地到天,还有名画,比舞会强。”

她跟着信彦来到走廊尽西头的父亲书房,关上包了皮革的厚重的门,外面的声响一丝一毫也传不进来了,周围是一片超凡的静。房间内三面都是书柜,从地面一直抵到房顶,书脊上的金字亮闪闪地朝她眨着眼睛。硕大的写字台可以当床用,台面上整齐地放着水晶墨水瓶和青铜烟灰缸。桌后面的转椅,可以舒适地向后仰去,腾云驾雾一般。

信彦说,父亲的书房从不让外人进入,就是母亲进来之前也得先打招呼。这里常有公司的文件,有些资料让别的公司偷去简直不得了,别看宴会上一个个都人模狗样儿的,下来什么招也使得出,就连那个议员在背后也是千方百计拆吉冈企业台的主儿。

信彦说得很气愤,金静梓说:“我可闹不清你们那些关系。”说着靠着椅子转了个大圈儿,突然,她被背后墙上的一张大照片吸引了,照片上的父亲威仪严整,目光奕奕逼人,跟现在的父亲截然是两个人。戎装打扮的父亲,留着仁丹胡,戴着白手套,拄着一把闪亮的腰刀立在旷野之中,嘴角微微地下撇,仿佛给一切仰视他的人一个不屑的嘲弄。

这是40年前的父亲。

似曾相识。

这个形象对在中国长大的她太熟悉了,侵占东三省,攻占卢沟桥,南京大屠杀,华北大扫荡,到处都有这样的父亲;“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中也不乏这样的形象——让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厌恶的形象。而这个形象,现在就挂在她的家里,被人们推崇、欣赏,“上帝”一般地居高临下,主宰着一切。

“父亲年轻时很英俊是吧?”信彦说。

“很可怕。”

“瞧瞧这些。”信彦抱来一本厚厚的影集,里面没有别人,只有父亲的,发黄的照片说明了年代的久远,精美的集子说明了主人的珍视。

不少照片是在中国拍的,有戒备森严的沈阳北陵。有飘着太阳旗的长春火车站,有被轰塌了的古长城炮台。

这一张——

枯树下,父亲高高地举起军刀,那眼神简直邪了,畜牲、般地放着光。刀口下,跪着一个被綁缚的年轻农民,这样的农民,金静梓如同熟悉留仁丹胡的父亲一样熟悉他们。求生已经无望,不必再想什么,不必再要求什么,年轻人平静地闭着眼睛,等待着落下的军刀。举刀的父亲,似乎在有意延长这个青年人的痛苦时刻,给对方的心理以残忍的折磨和压力。年轻人的身边,散乱着十几颗人头,每颗人头的嘴都微张着,象是对杀戮无故生命者的诅咒,象是向被硝烟遮暗了的天空发出的最后呼喊。地上黑呼呼的,是血。父亲的裤角、衣襟也是一片片的黑,那双钉着铁钉的马靴站立在浓郁的黑色之中。

那黑是红的凝聚。

金静梓要呕,墙上大照片上的刀,依旧寒光闪闪,仿佛就要挥砍下来,自己也仿佛变作了刀下的青年,灵魂与肉体被父亲那把锋利无比的刀“嚓”地分离开来,永远不能重合。

割裂的,生吞活剥的,怎样的疼啊。

父亲的刀……

锐利的痛疼使她趴在沙发上,肩膀猛烈地颤抖,发出压抑的抽泣。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信彦简直闹不清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静子!怎么啦?说话呀!”他使劲摇晃她的肩膀,力争将她的头扳起来,她只是哭。

继母来了。“这是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儿子。

“刚才还好好的。”

“你欺负她了?”

“没有。”信彦的脸变得通红,“我怎么敢!”

“为什么不跟大伙在外边……”

静子说“不喜欢热闹,想寻个清净地方。”

“那也不该到父亲的书房来。”继母一边责备着儿子一边坐在她的身边,用手摩挲着她的脊背,象摩挲她那只心爱的巴几。“是北京的那个苏斌又来信了吧?不是说已经分手了么?静子这般动感情莫非还恋着他?要不就是在中国还另有可心的人儿?也是的,咱们的静子也该寻婆家了呢。”“我不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