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养顺拖着站了一天而变得沉重麻木的腿走出公司地下室的“非常口”一职工上班专用的大门,登上了山手线绿牌电车。正是下班时间,车内十分拥挤,再加上车内吊着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更给人一种烦乱感觉。“花花公子”、“濑户衣裳”、“大鳄高原苹果”、“地藏王佛事大会”、“相马野马追”、“高价买入类人切手”……一张接一张在头顶飞扬,让人換不过头脑,几乎窒息。李养顺疲倦地靠着门口的金属柱,懒懒地望着车外的景致,脑子里满是红樱桃,绿豌豆。

“日产火灾”绿底红字的巨大广告醒目地耸立在街头的随着霓虹灯的明灭,车内乘客的脸也随着“日产火灾”变红变绿。李养顺纳闷,国内素有“国产彩电”、“国产冰箱”之说,“日产火灾”可谓滑稽,莫非还有专门放日本火的地方?

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想伸出手去,将窗外大大小小的霓虹灯广告一把攥在手里,象攥一团乱糟糟的彩色电线,这么扔到大海里去。

“视觉污染!”他说了一句跟儿子学来的文明词儿才算叹了口气。日本文字太怪,怪得让他琢磨不透,所,以至今他过不了语言关,别扭不说,还生气,一听儿子跟女儿说日本话就来火,骂人。梦莲说,这哪成,总是在日本哪,不会说话不等于聋子、哑巴?就劝他跟她一块儿学,上专门为回国孤儿们办的日语学习班。学了儿天李养顺就明白了,还说什么同文同种哩,全是瞎掰,专门坑中国人的那些缶七码八的汉字,纯是虚晃一枪,引人上当的。你学日文,最好干脆是个大文盲,否则只要你认得俩汉字就能把你气得肝儿颤。明明写的是“汽车”,日本人非说是沿着铁道跑的火车,还有理哪,“火车不是用汽车开的吗”。更有绝的,写了个“叫折”偏告诉人是“努力”,都骨折了还努力个屁。“学习”不叫学习,叫“勉强”,勉勉强强能学好?管“结实”叫“丈夫”,听听多别扭。梦莲对这些也非常不习惯,说还不如ABCD那些洋字码子好学,怎么说那也是纯粹外语,不会把人闹到啼笑皆非的地步啊。

她去买菜、铺子外头贴着大广告:

本日大出卖人参,1公斤200元。

两三块钱人民币买2斤人参,划得来!梦莲张口就要5公斤。10斤人参,乖乖,看北京老字号同仁堂一下拿得出这许多来不?

店老板提出俩塑料口袋,一袋5斤。胡萝卜。于是,一家人简直掉进胡萝卜阵里了,拌胡萝卜丝,烧胡萝卜块,炒胡萝卜丁,整整打了一个礼拜胡萝卜仗。

这样的事李养顺本人也不是没有教训。目白的小吃摊上有卖“烧鸟”的,猜想是鹌鹑、麻雀儿之类。有个小孩,拿200元买了只鸟腿,小贩用纸包了一个给他,那条腿有巴掌大,不知是什么鸟。他也学那孩子,买了一条腿,一尝,就是平常的鸡罢了,甚至比中国的鸡肉还难吃,一点味道没有,嚼木头渣子似的。敢情又上当了。

到目白了,李养顺下车时没有留神踩了一位妇女的脚,给对方纤细的小白鞋上留下了丑陋的黑印儿。他赶忙道款,弯了几下腰也想不起日本语“对不起”怎么说,他为自己的愚笨恼火。正在他憋得面红耳赤之时,对方却诚恳地说了句“斯米玛森”。对,就是这个“斯米玛森”,他老是记不住,这个破词儿胜利教了他多少回,学习班也老说,可老在他脑袋里不留下印象,依胜利“屁股尖儿”的单词记忆法,道歉的时候说句“日你妈神”就成了,啧啧,关键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他朝“小白鞋”点点头,颇有创造性地拉着长声说了句“日你妈神……”,朝着出站口走去。心里很得意。

梦莲包了一顿韭菜虾仁饺子,第一锅捞出来分作两份,一份端到婆婆跟前,一份叫三儿送到叔叔那边去。东京虽有中华料理店却从不卖水饺,街上纵然有“饺子”一说,实则是锅贴,一盆6个,300块钱,一肚子菜,吃不出什么味儿来。

婆婆坐在饭桌前,安然恬静地吃着饺子,一点儿也不象有病的样子。梦莲感到现在与她极易勾通,看着她叫了一声。

“唔。”婆婆答应着。

“要是有醋就好了。”她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她怕自己那不熟练的日文破坏了老人的心境,索性全说中文,她相信音乐一般美好的,富于表达能力的中国话最适于这种气氛,最能为婆婆接受。“我们回来您高兴吗?那些年您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斯”。

“撕什么?”

“斯。斯!”婆婆有些不耐烦了用筷子敲击着小碟。

“噢,瞧我——”梦莲突然想起日本人管醋叫“斯”,于是赶紧到食柜里去寻醋。“日本的醋不行,酸得发死,醋精兑起来的,冲鼻子。”她一边往母亲的食碟里倒日本醋一边说,心里却心疼母亲喝掉的那瓶老陈醋,值是值不了几个钱,可再没处弄呀。听人说横滨的中华街有卖的,连臭豆腐都有,可那都出了东京了,一个来回光车钱就得上千,在中国能买多少醋!

“玛达。(还吃)”婆婆说。

她又端来第二锅,想想,拔出几个。“妈,就这些了,您要爱吃咱明儿再包。”

婆婆将盘子揽在跟前,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梦莲看着那张不停息地咀嚼着的嘴想,可别撑着。

三儿回来了,把饺子碗没好气儿地燉在桌子上,“往后甭上赶着递嘻和,人家说啦,不吃韭菜。”

梦莲心里咯噔一下。

上周,次郎拿着中野家的财产继承书,户口复印件,地契,税单来到正房,脸色颇难看,进门就说来商量分家的事。他从一大堆文件中抽出一张,从桌子对面推过来,正面对着李养顺,“先看看这个——”

“中野太郎死亡证明书。”

证书是战后厚生省补发的,说中野和一的长子中野太郎于昭和二十年八月死于中国东北,户籍予以销掉等等。

“母亲一直说哥哥没死,等着哥哥的消息,”次郎很激动,说话也很快,给本来日语就是二把刀的胜利增加了不少困难。“我并没有独占中野家财产的意思,直到父亲去世才办了继承手序,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一亿继承税……要是想独吞的话,父亲活时满可以朝他要,以赠与的形式转到我名下,情况会比现在好得多。然而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没有这样做,其原因就是等着哥哥回来,交够这一亿元的继承税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卖东西、贷款、各处钻营……外表看,我是继承了中野家一份不小的家业,可到账还完的时候我也该进棺材了,下边该是我的孩子交继承税,这根沉重的接力棒就这么一代一代往下传。日本的继承税高得可怕,祖父篮球场一块大的地皮传到孙子手里竟放不下一张椅子了。这些你们也该知道的。哥哥是当然的财产继承人,今天就是来找哥哥谈这件事的,无论是全部继承还是继承一部分我都赞成,总之请务必接受。”说着将头碰在榻榻米上,大有哥哥不答应就不抬起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