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盛大的生日晚宴在吉冈家的花园里举行。因为是金静梓回国后的头一个生日,所以凡是亲戚和她所认识的人都请到了。信彦在这方面不愧是内行,巨大的塑有她的名字的大蛋糕在恰好到处的时候送到了宴会的中心,引起人们的赞叹。父亲和继母也都很高兴,在人群中应酬接待着各类客人。

南朝鲜的炳哲由他妈妈领着,穿戴得郑重其事地来了,这位中年妇女在脸上做了过多的修饰,看样是搞招待工作一类的人,大概到吉冈家尚属初次,显得有些拘束,一面将炳哲的礼品送上,一面说区区粗品实在拿不出手,但都是孩子一个一个细细挑了亲手做的,请笑纳一类的话儿。

金静梓打开盒子,里面装了一个普通的白瓷盘。盘子上用淡红的小石子粘成一个汉字“忍”。孩子的用心真让她有些吃惊了。“忍”,这是个经过多少磨难才炼就出的字眼儿,孤寂、痛苦、悲伤、失意全凝集在几粒小小的石子上,凝集在这个“忍”字上。多么精辟的结论,不象是孩子的礼物倒象是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训导。

“吉冈静子小姐,”炳哲仰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这些也头是我在家乡的海礁缝隙里拣的,它们是韩国的石子。”金静梓拉起炳哲的手说:“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真的?”炳哲的眼睛亮了,“还有呢一”说着又将一个纸折的小盒举到她眼前。盒里有两条彩色鲜艳的小虫,在一片绿叶上爬来爬去。

“呀,小花长虫啊。”

“不是花长虫,是蓖麻蚕。蓝的叫赛利,红的叫玛亚。”

金静梓问赛利和玛亚吃什么,炳哲说蓖麻叶子就可以,他看过了,吉冈家的园子里有这东西。

李养顺一家是坐地铁来的,从板桥区的清水町到吉冈家所在的小川町几乎斜穿了整个东京,除了胜利得在家招呼奶奶外连从不爱出门的梦连也来了,这不能不让金静梓高兴。4口人,光来回路费就得8千块,人家为了什么?尽管没什么礼物,只是从自家庭院搞了几枝玫瑰,就这她也感动得快要掉眼泪了。特别是听到梦连那一口不折不扣毫不变味儿的汉语,简直是与无与伦比的美妙音乐,是奇妙的享受。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说汉语了,她跟梦连没完没了地说,放开嗓门哈哈地乐,一反青山女士教导的“端庄贤淑,稳重得体。”

三儿和卫红已被铁板烧上通红的大虾所吸引,吃得满嘴流油。继而眼睛又向长餐桌上的食物扫描,准备向那些顶着巧克力花的奶油蛋糕发起进军。

水池边,王家模正跟父亲谈话,父亲许是说了句什么俏皮话,王家模立即仰起脸哈哈大笑,过分故作快乐与天真的举止使金静梓十分不快,干嘛要那样夸张呢?正想着,王家模已举着酒杯穿过人群向她走来。一年不见,他挺起了日本男人的啤酒肚,走路也一晃一晃地完全变作了日本式,领带上,袖口上露出光彩耀目的钻石别针与钮扣,华兩得有些庸俗。

“Halloo miss Voshiokat.”

他老远就向她打招呼,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去,令人吃惊的是他拉过她的手,在上面很响地吻了两下。

她感到了那张嘴的温热与潮湿,颇不舒服,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他先用极不熟练的日语说了几句祝贺之类的话,又换成怪腔怪调的中文,称赞金静梓这身珍珠色的晚礼服与她的肤色配得无可挑剔。

金静梓不习惯王家模这种装腔作势的发音,原来他的中国话也说得不错,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德性。

王家模由丝绒盒里拉出一条白珊瑚项链,用指头挑着在金静梓眼前不住地晃,“这样的东西只有你才配,它们天生是为你的脖颈生成的,我跑了多少地方啊,才在‘三越’寻到它。”王家模边说边拿眼睛斜瞄着对方,狡黠中透出几分猥琐。

金静梓不动声色地接了,没说一句感谢的话,她的傲慢是显而易见的。

没出10分钟,白珊瑚项链便戴在了卫红的脖子上。

她在人群中寻找枝里子,碰见举着托盘跚跚而来的阿美,阿美说楠田枝里子送来了一个小包,她把包拿来了。

“给我瞧瞧。”

这时父亲陪着一个瘦老头走过来,谁都能一眼看出是个大人物。老头一边走一边目中无人地高谈阔论:“可以预料,日本经济的发展今后将受到阻碍,这个社会的弊病则在于双重经济结构的存在和社会保障制度的不健全……”人们唯唯地点头称是。老头走到金静梓跟前才打住话头,笔挺地站住。一介绍,是位议员,果然非同一般。议员的白发梳得、精光,衬衣也白得耀眼,他慢条斯理地向她祝贺生日,一双充满自信的眼睛坚定又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45岁的她竟窘迫地低下头去,寻不出恰当的词来应酬。

议员说:“灌灌如春月杨柳,滟滟似出水芙蓉,静子小姐名不虚传,果真很让人动情啊!”

父亲说了什么她没听,趁着两人谈论的时候她退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将自己藏在树丛背后,以躲过宴会的喧闹和以议员为首的色迷迷的目光。

人们在举杯祝贺,食精酒美,高朋满坐,振振有词的生日祝贺已被醉意朦胧的喧哗替代,有提足了精神殷勤献媚的,有揣摩纯熟曲线进攻的,老奸巨滑者,居心叵测者,恃势而骄者,惨淡经营者,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听不清人们在谈论什么,花园里围绕几个权势形成几个小圈子,受祝贺的她不再是大家注意的中心人物,人们已经彻底忘了她,忘了宴会的目的。

她坐在石椅上,闷闷地打开枝里子的小包,一个手工娃娃掉在青草中,正要去拣,已被一只手拾起了。

“信彦!”

“没打扰你吧?”信彦在她身边坐下来。

“没有,你没打扰我。”

“我想你就在这里,静子嘛,准不喜欢那些虚假俗气的应酬。”

“信彦也是这样么?”

“我?看情况。有好结果去应酬一下也未尝不可,假话、必要时也得说点儿,没你那么超脱啊。”

“你对吉冈的企业很忠心,很卖力气。”

“因为这个公司是我们自己的。我是东京大学印染专业毕业的,是父亲为我选的专业,当然是为着吉冈企业的前途着想,其实假如这个公司不是我们的,也该忠心耿耿地干,把战后的日本推向经济大国地位的除了日本人的勤劳刻苦外不就是这种对公司的忠诚精神么。”

“对家长式经营管理的忠诚,为资本家卖命,不觉可悲金静梓严肃地说,她在心目中已经把草坪那边以父亲为首的诸位大亨统统划归资本家的范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