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石川老太太即将到北京的消息使后永康整条胡同都处于期待之中。

看外国人,这对开放已久的北京市民来说如看洋种莱亨鸡一样司空见惯。白莱亨鸡虽然与中国土种毛腿凤头的九斤黄不同,却一样地啄食,一样地拉屎,只不过在毛色上和鸡蛋的“肤”色上略有区别罢了。外国人也一样,虽有着波斯猫一般的眼睛,却也会跟老北京一样卷着大葱甜面酱往嘴里填烤鸭,一样地撅着屁股拉黄屎,并不因为眼是绿的,屎也变了色。顶没瞧头的是日本人,在他们身上,连蓝眼白眼,黄发红发的乐子也找不到,且多是小个塌鼻罗圈腿,模样实在对不起北京的观众。在京的洋人有在街上走的,但更多的是坐在高而大的空调轿车里招摇过市,发着青光的大玻璃将里面与外面隔离成两个世界,车里面洁净、高雅、芳香;车外头脏兮兮,闹哄哄,乱糟糟。两个世界的人隔着玻璃互相对看,谁看谁都新鲜,谁看谁都有戏,却从未有过沟通,真正的平民百姓之间的沟通。诸如北京人端着小茶壶,沏着高末儿,拉着小板凳坐在小院里海阔天空地神聊的那种沟通。

老孙家要来日本亲戚,也是个老太太,于是赵钱孙李家的老太太们见天颠着小脚来打听,孙嫂,大妹子还没到么?孙家老太太的脸热,不愿把心里的不快带出来,让外人看来心眼狭小,容不得人,小家子气,就陪着笑脸说?“快了,前儿个来了信,说这几天就到。”对方立即一脸神秘,声也低了,“敢则不是要把你家大爷带走吧?”北京的老人儿爱称对方家里的承门长男为“大爷”,重音也落在“爷”字上,以与“二大爷”“三大爷”们有所区别。这一句“大爷”,让神经特别敏感的孙老太太听来未免带了几分戏谑,便说:“怎么着也是人家的骨血,爱带就带,要走就走,我不拦不挡,现在养孩子还不是为国家尽义务,为哪国都一样,世界都大团结了,咱们也得有点儿国际性儿不是。”

“敢情!这回大妹子来横是得带台日立大彩电吧?总不能空着手进后永康,40年养育之恩哪!咱娘们儿走娘家,再穷还得提盒藕粉呢。”

“带什么是人家的事,一国一制,一乡一俗,出北京往东20里口音还就变了呢,咱图个什么?只要人家娘俩高兴。”

孙老太太说得心里酸溜溜的,眼圈儿也红了。来打问的也掏出了手绢,在眼睛上来回直抹。得,这就叫共鸣,喜也罢,愁也罢,寻到了同一感觉,就仿佛高山流水找到了知音,俩老太太心里都挺舒坦。

老孙家头半个月就刷房、拆被子,油漆地面,一通折腾,连厨房那个被陈年老油糊着的小饭桌也被碱水刷得露了本色,听说日本婆婆要来认亲,单位上也挺支持,给了大奶奶10天假。明保为了迎接外国奶奶,进了一趟“四联”理发馆,花了54块,把一脑袋头发倒饬得狮子狗一般,只那一脸臊疙瘩不好处理,便见天抹“梦美思”,突击性的,一天四回。几天下来,那张黑了个脆的疙瘩脸竟也争了几分气,稍微变了点色儿,疙瘩上挺发势的尖脓包已不再乍翅儿,颇明事理地缩了脖子。

居委会刘婶整天吵吵着让大伙搞卫生,“听着哎——各家堆在门口盖小厨房剩下的烂砖碎瓦破牛毛毡都归整归整啊,煤末子炉灰渣也都挪挪地方,别让外国人看着咱们什么破烂都稀罕。爱国卫生人人有责,注意计划生育,超胎开除带罚款啊——”

孙老太太静眼看着以老伴为首的一家人的忙活,那边来要儿子,这边还热着脸儿递嬉和,这是干什么哪?儿子回家的日子越近,老太太心里越沉,她甚至都不能肯定,儿子携着他的外国妈进门的时候还会不会管她叫妈。

“妈,这个扔了吧。”在小厨房拾掇破烂的儿媳妇举着个奶瓶子进来了,是明保小时候用过的,十几年了,一直扔在废物堆里,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咱家还用得着这个?”

“不兴送人?”

“送谁呀?眼下都是独苗,人家谁不置办新的,一个奶瓶子,几毛钱的事,犯不着讨换个旧的,使着也硌扭。”“拿来给我。”孙老太太沉着脸,卖着婆婆谱儿,“什么都扔,多大的家当?”

“我是说留着干嘛?咱家还能有吃奶的小人儿?”

“老孙家就绝户啦?”

“……”

见婆婆抓碴儿抬杠,媳妇不言语了,把瓶子上的浮土擦干净递过来。

这是个市面上已不多见的,老式细颈奶瓶,弯弯的恰似婴儿般圆润可爱。瓶上乳胶的奶头已被咬得稀烂是当年孙子明保所为。“跟他爹一个德性!”老太太爱抚地转弄着瓶午,仿佛那里灌满了乳白温馨的奶液,心里顿时腾涌起母亲的无限柔情。一切感官都昏朦了,唯有这巨大的不能推矮的爱,醉意地使人充实。许久没体会这样的感情了,孙老太太一阵激动,用颤抖的手细细地将奶瓶摩挲个遍。当初,她把儿子从石姥姥手里接过来时也是这样,当时她望着那张陌生的却又在内心深处早已熟识的脸,望着那双紧闭的仍挂着泪珠儿的小脸,萌发了一种怎样强烈的责任感啊。离开亲娘的怀抱,他哭过,他的娘也哭过,晶莹的泪珠说不清是他的还屉他母亲的。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她要好好待承养育这个瘦弱的过早离开亲生母亲的孩子,将他养大成人,娶妻生子;她的责任的产生,正是另一个母亲责任的失落,真不知姥姥是干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石川老太太来到后永康是三天以后的事。

小汽车七扭八拐终于弯进了这条自明朝以来便存在的狭细胡同,在公共厠所门口停下来。

“还得往前。”孙树国说。

司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开了,说他上过这种憋死猫胡同的当——进去出不来,没回车的地方,孙树国说前头还有个出口,直通北小街。司机说通北小街也不开了,就这几步道儿,您慢慢走吧。

正交涉着,窗户里伸进个毛茸茸的脑袋,挺响亮地叫了一声奶,又喊了一声爸。

石川老太太吓了一跳,当明白这是孙子明保时就势把手伸给他,钻出了车。孙树国看儿子变了一副狗男女相,脸色当下就有点发黑。

胡同里,几乎家家门口都站着老娘们儿,石老太太走过之处,人们都老熟人似地跟她打招呼,朝她笑。

“来了,您哪!”

“改日来家串门。”

“闲了过去看您哪!”

石川老太太深感中国语汇之丰富,走了好几家门口,竟没有重复的问候。人们,特别是站在门口的这些老娘们凡,跟东北三义村的人不一样,没把她当成外国人,她该是她们中的一员,谈天扯地,不分彼此的一员。从没跟中国老百姓这样平等地打过交道的石川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跟日本不一样啊,东京各家各户的门从来都是紧闭着的,有的还挂着“有猛犬”的牌子,人们处于一种各自封闭的状态,一种现代市民通病,独立主义。那是一种无论什么事,只要跟自己没有直接的关系便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不关心,不讲义气,拒绝人情,不想让个人生活泛起半点风波的处世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