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与源(第2/7页)

“小子,你女人手艺不错啊。”

“嘿嘿,”彻平沾沾自喜地说道,“店里点名要找麻美的客人最多呢。”

这话从彻平嘴里吐出来,感觉那家店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店。其实,麻美是在一家美容院工作。

店面生意兴隆,国政偶尔路过朝里面望时,总能看见蜂拥而至的邻里大妈和年轻妇女们。在这家店最受客人青睐,就等于说麻美是Y镇名副其实的顶尖美容师。何等了得!

“但是,”国政皱了皱眉,“葬礼上送来个红毛秃头老汉,是想作甚?你身为徒弟,再不上点心……”

“不好意思,”彻平双手抱膝坐着,偌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今早为以防万一,我还专门带了黑色的染发剂,但到的时候师父已经走了。”

“不要那么死板嘛,政。”涂抹糨糊时还穿着细筒裤的源二郎,这下扭动着身体,坐着套上了西服裤子。

还是有点冷啊。

这时,有人向这边打了声招呼。“喂……”

回头一看,堤坝上站着四五个小学生。

“怎么了?”彻平歪了下头。

虽然他本人没有恐吓的意图,但小学生们看上去却有点胆怯。

一头黄毛的大块头彻平;身穿丧服的白发绅士模样的国政;顶着土星环般的红色头发,大白天在河滩上不知道是脱还是穿裤子的源二郎——就算被人怀疑也没话说的组合。

可是既然已经打过招呼,现在也不好当面扭头走人。小学生们战战兢兢下了堤坝,走近他们仨。

“社会课要我们调查Y镇的历史。”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女孩说道。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国政答道。

“坐啊!”源二郎催促道。小学生们便坐在了堤坝柔软的草地上。

“那是什么?”女孩指着河滩上一望无垠的轻薄彩色布料问道。

“细工花簪的材料。”源二郎穿完裤子答道。他好像不打算抽烟了,把多出来的一支塞回烟盒。

“细工花簪?”另一个看上去挺老实的女孩小声问道。

“不知道吗?”彻平气势汹汹地说道,“师父可是细工花簪名匠哦!”

国政心想,不知道很正常好吧。

孩子们好像被彻平怒气冲天的样子吓到了,但又对“名匠”一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衣着可疑的源二郎。

“细工花簪呢,看,就是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害羞的缘故,源二郎挠了挠脸蛋解释道,“祇园【1】舞女插在头发里的玩意儿。”

“连文乐【2】人偶的头上都插着师父做的花簪哦!”彻平满脸信心地说道。

可是小学生们脸上的疑问之色却没有消失。

国政叹了口气,插嘴说道:“你们当中也有七五三【3】节穿和服的吧,那天难道不戴漂亮的布簪子吗?”

“啊,我戴过!”一个小学生举起了手。

国政点了点头。“制作这个的,就是这个老头。”

“我要是老头,你不一样是老头?”源二郎骂道,“反正就是那玩意儿。把布切成小块,用镊子叠好当作簪子的零部件。再用这些零部件做出花、松等各种各样喜庆的形状,弄成簪子后,就可以装饰女人的头发啦。”

“为什么要把布晒干呢?”迄今未发一言的一个男孩问道。

“因为刚刚刷过一层糨糊。布很薄,如果不涂上糨糊使它变硬,做成簪子后很容易变形。”

熨衬衫的时候,不是会在领子那里抹上糨糊,让领子更挺一点吗?就跟那个一样。

国政刚准备补充这两句,随即又放弃了。现在的衬衫形态永久性都做得不错,也许早就不需要糨糊了。孩子们怕是无法理解。

“我能过来看看吗?”男孩像是对此很有兴趣。

“不摸的话没关系。”

源二郎刚一允许,男孩就顺着堤坝奔了下来。

“想看成品的话,下次要不要来我师父家?”彻平对留在身边的女孩们说道,“就在三丁目的拐角。很漂亮的哦。”

“嗯,去!”领头的女孩表情真挚地点了下头,感觉不像是客套话。

然后,她又拿起手里的活页夹,照着夹在里面的纸条读了起来——是本来要问的问题事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Y镇的?”

“一出生就在这儿啊。”源二郎答道。

“也就是七十三年前。”国政说道。

“我是从十八岁那年师父收入门下开始,所以是2年前。”

也许是因为话语中流淌的青涩感,彻平的发言就这样被无视了。

“两位小时候的Y镇,和现在相比有变化吗?”

肯定有变化。都过了五十多年了,道路啊运河啊都整顿过,沿街风景也跟换了块地一样。许多人家都被烧了,之后再建的就是现在的Y镇。

国政的话还没说出口,源二郎就笑着对孩子们说道:“没变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悠闲舒适的小镇。”

在一片宁静中,国政一时语塞。

小学生们道完谢便离开了。源二郎和彻平熟练地叠着涂好糨糊的纯白纺绸,国政在堤坝上默默看着两人工作的样子。夕阳西下,风拂过江边,天空染上一层薄红。

荒川今天也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

Y镇家家户户都设有小型船只停靠所,小船载着国政到家的后门口。下船前,国政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孩子们真实的情况?”

源二郎瞬间直直地看向国政的眼睛。这是和孩童时并无二致的清澈黑瞳。

“是我太没用了吧。”源二郎苦笑着答道,又轻轻地挥了挥手,“再见啊。”

彻平没有说一句话。小船发出轻快的马达声,“轰轰”地载着源二郎和彻平划过细长运河的水面。

国政从后门进了家,就算说“我回来了”也没有一个接话的人。

热好早上也喝了的味噌汤,浇在冷饭上吞进肚子。九点之前看电视打发时间,之后没什么可做的事,他便钻进了被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堤坝上坐着的缘故,腰微微发痛。

一个人的夜晚过得很慢。国政起身去了两次厕所,每到这时他都有点不耐烦:“怎么还没到早上。”

但是,就算到了新的一天,人也不会变得充满活力。像是慢慢死去的感觉。

国政把头枕在枕头上,仰视黑暗中的天花板。这就是所谓的岁月流逝啊。

国政闭上了眼睛,内心百味杂陈:像是有一股怒气,又像是有点可笑,还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祈祷自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被尿意憋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