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与源(第4/7页)

“你觉得咬得动吗?!”

“咦——已经切得这么细了。”

“你甭吃竹荚鱼,就给我吃章鱼。”

源二郎这怒一动,彻平的肩便耷拉了下来。

国政看他可怜,于是把装有竹荚鱼的盘子推到彻平面前,说道:“我也吃点章鱼好了,你吃这份吧。”

“您不介意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彻平乐呵呵地伸出了筷子。

“还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源二郎狠狠地骂道。

饭桌上这么热闹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不,就算是老婆闺女们在家那会儿,好像也没有这么快活地吃过一顿。

国政放松地喝着日本酒,源二郎也一边看着电视转播的职业棒球赛,一边小口啜饮着。

国政嘟囔着:“回去太麻烦了,今天就在这儿睡一晚吧。”

源二郎微微有些醉意,一口应下:“随你。”

彻平在厨房洗完餐具后,便说:“我先走了。”

源二郎打趣道:“今天走得有点早啊,是不是要去见麻美啊?”

彻平呵呵笑了出来。

“我和她约好下班去接她,然后再去我住的公寓。”

“这算啥啊,浑蛋。”源二郎挠了挠红色的头发,发起了牢骚,不知道是针对彻平,还是针对正好被压制的巨人队【6】。

代替早已心不在焉的源二郎,国政说了句“路上小心”,彻平的脸色一下变得有点微妙。

“知道了。其实我是真的要小心,最近不知道为什么……”

国政催促支支吾吾的彻平继续往下说。

彻平却像是改了心意,摇了摇头又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告辞了,晚安。”

国政走到玄关,目送彻平离开后,又锁紧正对巷子的玻璃门,拉上遮挡用的帘子。

回到茶室,国政向源二郎问起:“怎么了?彻平出了什么事呢?”

源二郎却沉浸在比赛最后阶段,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嗯”。

“喂!”国政捅了捅他的肩,源二郎这才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

“别管他。彻平也是大人了。真遇到什么麻烦事儿的话,他自己会来找我们商量的。”

比赛结束了,巨人队输了。

源二郎走上二楼,来到十平方米大小的寝室,干劲十足地从壁橱拿出客人专用的被单铺了起来。

“行了吧,你个浑蛋。”

“你还真能因为棒球那点事儿气成这样。”国政泡完澡,看着故意搞得尘土飞扬的源二郎感叹道。

“你这话啥意思?”源二郎钻进并排铺好的被单一边,背朝着国政睡下,火气直冒,“啊啊!太混账了。明天我的工作效率肯定会大幅度下降。”

好好跟彻平学学,你才是需要成长的那个。国政拉了拉垂下的细绳,关掉日光灯。

整个房间只剩下手电筒微弱的光晕。

“对了,之前的小学生们来你这儿看了吗?”

“没来。”被窝一旁的源二郎好像快要走进梦乡,慢吞吞地答道,“来了我还麻烦呢。跟我们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搞。”

不是吧?是这样吗?孩子这种生物啊,感觉不管什么时代,都会因为同样的事情感到开心,又会因为相同的事情而哭泣。国政想起自己两个闺女年幼时的笑脸和吵架的模样,不解地摇了摇头。

深夜在别人家走动是一件辛苦的事。国政两度往返于厕所和被窝之间,摸黑走在狭窄的走廊,睡眼蒙眬地确认台阶的高度。

第一次因为上厕所起身的时候,源二郎睡得甚是香甜,还发出“扑哧扑哧”的类似气泡迸裂的呼吸声。就连国政脚尖撞到门槛,痛得叫了出来,他也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但是,国政第二次小解完回来时,源二郎却明显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国政蹲坐在被窝一角,想了会儿该怎么办。

源二郎仰面躺着,像是忍耐着疼痛的猛兽一样,发出微弱的悲鸣。

虽然此时把他叫醒是亲切之举,但梦却是回到过去的秘密通道。和这世上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交流的时间,哪怕是悲伤和痛苦的,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作为过来人,国政对此深有感触,该不该把源二郎从梦中叫醒,他感到犹豫不决。

就在犹豫这会儿,源二郎自己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橘黄色的昏暗之中,他看了会儿天花板。

像是注意到脸上的影子,源二郎把视线转移到蹲坐着的国政身上,说道:“家被烧毁的那天晚上,老妈就在餐桌那边。”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恋恋不舍,又有点安心。

国政小心翼翼地点头附和道:“原来是这样啊。”

源二郎又睡了过去。

国政钻进自己的被窝,聆听着身旁的动静。还好,呼吸没有紊乱。这回,源二郎像是彻底从记忆的牢笼里逃了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国政心想,原来他没有忘记啊。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

国政没有经历过东京大空袭,那时他和母亲一起去长野的亲戚家避难了。听到东京陷入一片惨况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便是源二郎。

这时,源二郎已经拜附近的细工花簪匠人为师。他的哥哥小时候因病过世,收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后,一家的重担便落到他和母亲身上。还是小学生的他,除了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刚出襁褓的妹妹,所以他没办法去避难。

源二郎从未具体说过事发当晚的情况。国政知道的只有源二郎拼命帮助年迈的师父逃出此劫的事,还有那晚源二郎的家被烧得干干净净,家人们也都在这场火灾中命丧黄泉。

大空袭之后又过了半年,战争结束了,国政终于回到了Y镇。

漂浮着垃圾和木头的运河,并排搭建的临时棚屋上茫茫的天空,老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国政却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源二郎从角落的棚子里走了出来。国政二话不说便奔向源二郎,源二郎也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品跑了过来。

在飘着泛白灰尘的小道上,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你还活着啊,”源二郎感叹道,“你还活着啊,太好了。”

国政心想,这不是该我说的话吗。他咬紧嘴唇,顶着发烫的眼皮,久久打量着照在源二郎肩头的夏日余光。

国政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寻找着舒服的姿势。

源二郎对河滩上碰到的孩子说Y镇没有变。他承认那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

只能说源二郎和家人缘分浅,孤家寡人的他也许知道身在这个家中会梦到失去家人的那天,于是去了梦的世界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