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默的圣堂(第2/6页)

寺庙是一大栋主屋,作为主要祈祷场所,四周有许多经由窄廊连接的小小建筑。寺庙由石头雕刻而成,但是我不懂分辨种类;那浅黑色的石头攫住外面照明火把的颜色,映照在外观上形成奇妙的形状。

当我们参观完毕,马泰奥问起与寺庙隔了一段距离、面积有六乘六米的小屋是什么。那像是从天空掉下来的一个坚固的黑桶。小男孩告诉我们那叫静思房,一个用来寻找绝对静谧、倾听神明声音,附属于寺庙的建筑。不过只有学识最深厚、谨守纪律的僧侣才能办到。我们努力想听懂他的解释,不过他还得再重复一遍。那房间吞噬了所有声音,只有最强悍的灵魂才能填补声音的空缺。

当然,我们很想试试。

他警告我们,只有道行高深的僧侣会进去那里,我们要是敢进去,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他的话非但没有吓阻我们,反而煽动了那晚醉醺醺的我们。

一番激烈的争执之后,他终于答应让我们每个人进去一分钟。

起先这只是个胆量测试,但后来变成小小的争吵,因为谁也不愿意当先锋,第一个进去体验可能会发生的事。于是我们丢硬币决定——各位应该知道是谁先吧?对,没错。

我走到门口,在门楣下发现一串看不懂的刻字。我怕那是什么诅咒,便问小男孩是什么意思。他是这么翻译的:“把害怕和愤怒、恐惧和怒火都留在门口。带来的越少,离开时带走的就越多。”

我一进去,他们三个就从外边把石头门关上。我走到中央,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

突然间,静谧笼罩。

我感觉石头把房里的每一丁点声音都吸收得一干二净。只有我的呼吸和脚步声穿插其中。那是一阵绝对的静默。我的耳朵因为不习惯而痛了起来,仿佛想捕捉什么证明我并没有耳聋。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股空虚占领了我的身体。虽然只待在房间里一会儿,我却慢慢失去了对声音的感知;不是恍若无声,而是声音恍若不曾存在。我试着大叫、摆脱这份静默,可是喉咙不听使唤。我的身体里面任何要出来的声音,都被不可思议的黑岩石吸收了。

我好似被一只冰冷的手捉住,无法反应;我的器官停止活动,我的灵魂在体内安静下来。我想,如果死人能感觉,应该就是像这样吧。

当我以为脑子就要炸开,耳朵开始听见某个声音。那是从远处传来、一种带着节奏的声响,非常远,不过正慢慢靠近。仿佛是敲在石头外面的声音。一时间,我自问是不是我的同伴在外面敲打。我感觉声音很慢地接近,好似从岩石之间冒出来,而之前是被岩石吸收进去。那间隔半秒的单调敲打声朝我靠近,来到房间的中央,仿佛一道划破黑暗的光芒。

我感觉当那个声音碰到我,似乎被我的皮肤吸收,然后钻进每个毛孔,抵达我的体内,这时我才认出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心跳声。

结果这个来自我体内的声音又被推出去,以加乘百倍的力量敲打墙壁、弹跳,再一次震动了我。

每次心跳声都跟前次结合在一起,因此,很快地就震耳欲聋。那咚咚的响声是如此强烈,让我以为岩石就要粉碎、屋顶会从我头上塌陷。我开始问自己谁能继续忍下去,是那些岩石,还是我。

我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声响逐渐减弱,我的双脚发软,整个人倒卧在地。

从这里开始只剩一片漆黑。

接下来,我只记得我的两个同伴失控地甩我耳光,以为我死了。当我睁开眼睛,他们把我拖出小房间。

他们没人敢接着进去。

等我恢复精神,我们仨便踏上返回船只的路程。我们不曾再有那位年轻僧侣的消息,但我问自己,他在那个房间会遇到什么?他最后是否听见了神明的声音?

大家开始鼓掌。埃斯特万举起他的啤酒罐,狠狠地灌下一口。喝完后,他大声地吐了一口气,仿佛他是憋着气讲完整段故事,现在终于能随意呼吸。那几十双手发出的如雷掌声让戴维回神,他马上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有六根手指的手。无奈鼓掌的速度太快,加上酒馆内的忙碌,增加他寻人的难度。

不过他看得到小托马斯和妈妈坐在第一排;他仍旧若有所思,一颗心悬在故事当中某个他百思不解的部分。

西尔维娅碰了碰戴维的肩膀,要他转过头来。

“还不赖,嗯?他就像是那种村庄总会有的说书人。”

差不多,戴维心想,但他的故事是真的,或是根据真实事件编的吧。他可以想象,一个乘船在世界各地浪迹十五年的人,应该有很多故事可说,尽管为了娱乐听众而加油添醋。

“没错,当然还不赖。故事有个地方让我想起爱伦·坡的《告密的心》。”戴维回答。

“亲爱的,你总是想着书。”

还有作家,戴维心想。

大家慢慢地离开酒吧。戴维若不是还想着埃斯特万的故事,也许能看到那个右手有六根手指的男人正从他的面前走开。

***

这一晚,西尔维娅和戴维享受了狂野的激情。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座村庄,戴维觉得妻子显得特别热情。有可能是因为度假的心情,不过他们的确好几个月、甚至是好几年,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性爱。

结束后,筋疲力尽的西尔维娅靠着戴维的胸口睡去。戴维在尽情享受后,费了好大的劲儿保持清醒。他多希望抱着西尔维娅、享受她的体温,躺在枕头上睡到隔天,可是他不能,他得等到乌梅内哈关门、跟踪那名厨师,监视他回家后的一举一动。他一方面觉得离开妻子的怀抱很糟,尤其是几分钟前才结束一番温存;但另一方面他心想,若能在这一晚揭露厨师的真实身份,就不必再编更多的谎言。

戴维不是傻瓜,他读过太多悬疑小说,知道不可能一直把谎圆下去。他还需要几个钟头,一切就能落幕。这时,他同情妻子,心疼她被自己这样对待;不过,他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

***

大概凌晨两点,乌梅内哈里的灯光暗下来,服务生和厨师各自完成清洁工作后,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戴维从类似窗格的小窗看进去,瞄见为了方便打扫而摆在桌上的椅子。

霍恩从大门后出来,何塞(也就是戴维从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发现他有不同的手指特征,就开始监视的厨师)跟着他。他们道别、拍拍对方的背,各自踏上回家的路。戴维隔着一段谨慎的距离跟踪他,穿越村庄的街道,再一次感觉自己像是约翰·勒卡雷小说里的间谍。他们两个的脚步声在这渺无人迹的时间回荡在街道上,戴维心惊胆战,就怕厨师猛然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他就躲在某个街角。他满脑子幻想,希望当场抓到对方坐在奥林匹亚打字机前,手里拿着《螺旋之谜》——如此一来,再怎么隐瞒也没用,只能老实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