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寂寞并非一种选择

西尔维娅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她紧紧裹着床单和毛毯,动也不动,发出平静、带着节奏和催眠效果的轻轻呼声。一回到房间,西尔维娅就脱掉鞋子,揉揉走到疼痛的双脚,接着就睡着了,戴维还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戴维弯下腰凑近她的脖子,贴得很近,闻到她温热的呼气。他低声说:“亲爱的,你醒着吗?”

“嗯……”

“西尔维娅,听见我说话吗?”

“嗯……”

“我要出门。马上回来,好吗?”

“嗯……”

他穿上鞋子,走出旅舍大门,路上并没有遇见埃德娜。她嫌他们大半夜打扰她,然而在他们抵达那天跟他们说明的上班时段,却不见人影。

他走到安赫拉家,打算还她胀气咀嚼片。他穿过花园,敲了敲车库的门。没人应声,于是他走到屋子门口按电铃。半晌,一个大约九岁、缺了一颗牙的小男孩打开门。

“哈啰。”小男孩说。只勉强听见他发出啰这个音。

“哈啰。你妈妈在吗?”

“在。妈妈!妈妈!”

他跑回屋内,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喊。戴维觉得留在门口等比较妥当。最后安赫拉出来了,她的儿子跟在后面躲着,露出缺牙的笑容。

“请进,请进,”安赫拉作势请他进去,“我可以用‘你’称呼吗?”

“当然可以。我不需要进去,谢谢,我只是来还药。”

他递出在埃米莉亚的店买的那盒药,但她没接过去。

“谢谢,可是我需要你帮忙搬东西。所以,拜托你进来。”

她带着他走到车库,那里有一大块木板摆在地上。看起来就算两个人搬也不容易。

“这个吗?”戴维嗫嚅,“看起来很重。”

“你昨天来求救时,可没像这样抱怨。”

于是他让步了,两人把厚重的木板抬到一座工作台上。戴维见识到女子的力气,讶异地发现她抬起另一头的模样似乎比他轻松许多。

“好了,”安赫拉说,“没那么难,对吧?”

“对。”戴维说谎,他因为帮西尔维娅把三十五公斤的皮箱抬进后车厢,现在背的下半部还感到灼热。

“谢谢。”

她陪他到门口。到了那里,戴维再把药盒递过去,这次她收下了。

“不需要这么急着还。”她说。

“我想把事情做好。再见。”

“再见,”安赫拉回答,“儿子,快说再见。”

那小男孩挥挥手,戴维盯着他看。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

“老天!”戴维惊呼,“你有六根手指!”

“对呀。”小男孩说。他露出骄傲的神情,把手给他看。“妈妈说我这样很特别。”

“亲爱的,你当然很特别。”安赫拉说。

“你叫什么名字?”

“托马斯。”

戴维掩不住他的讶异。他不禁在心中对这等巧合露出微笑。

“你会认字吗?”

“会。”

“写字呢?”

“当然。我九岁了!”他说,越来越为自己感到骄傲。

“噢!小朋友!如果是你就好了,可以省掉我许多时间。”

说完他便道别,留下听不懂他笑话的安赫拉母子。

***

西尔维娅知道每次出门前花很多时间打扮这件事,让戴维很不耐烦,但她从来没放在心上。她说这是他得付出的代价。她不时会从浴室门口探出头,看他用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尽管不耐烦,却不敢抱怨。终于,她踏出浴室,对他说“我好了”。他盯着她发愣片刻才回神。这一秒,一切都值得了;这一刻,她比以往都更令人垂涎欲滴。

“你真漂亮。”戴维称赞她。

“谢谢。”她甜甜一笑。

他们一起出门,遇到了埃斯特万和霍恩,也就是乌梅内哈的老板,埃德娜的兄弟。他俩都拿着一根点燃的长蜡烛。可以看到他们后面的其他村民也是,大家一起前往教堂。互相介绍一番之后,西尔维娅问那蜡烛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我们的传统。”霍恩解释。

“噢,真希望早点知道……”

“不用担心,我通常会多带。”

霍恩从夹克口袋拿出两支蜡烛,交给戴维和西尔维娅。他也给他们一枚避免烛泪滴到手指的圆形小纸片。

“不要用打火机,”埃斯特万说,“要从其他蜡烛借火。”

埃斯特万举高他的蜡烛、倾斜,点燃他们的烛芯。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整座村庄的所有蜡烛都是从圣人托马斯雕像旁的蜡烛借火。那根蜡烛整年不熄,保护雕像不笼罩在黑暗中。”

“这有什么特殊的含意吗?”戴维问。

“提醒每个人都握着自己的蜡烛,但共享同样的烛火。”

“所以教堂的蜡烛一直都点着?一直?”

“噢,”霍恩插话,“当然这些年也发生过意外。”

“那么你们怎么办?”

“嗯,就装傻,假装没发生过。”

大伙儿听到霍恩的绝妙回答都笑了出来。沿途也有其他邻居加入,小小的烛光照亮了街道和附近的树木。这时戴维发现埃斯特万两手都拿着蜡烛。

“这是帮不能来的人拿的。”埃斯特万解释。

戴维就着仅有的烛火,隐约看见他的脸庞闪过一丝阴郁。但那只是一瞬间淡淡的表情变化,戴维不禁疑惑是否只是一阵风吹过烛火造成的明暗效果。

他们往后瞧,看到村里近四百位邻居,每个人都伴随一簇火光走在路上。他们没再多说什么,只聊了多久会到。远处传来当当的钟声,带领走在碎石小路上的他们来到小教堂前。称这栋用石头堆砌的松垮建筑为教堂似乎是个玩笑,但它确实撑过了八百年来风雨无情的摧残。里瓦斯神父站在门口,和信徒一样手里拿着蜡烛。

“多么虔诚……”戴维说,“难道这村里没有不信上帝的人?”

西尔维娅听他竟在这种场合脱口而出唐突的问题,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我不信上帝,”霍恩说,“而且很多人和我一样。”

戴维诧异地瞅了他一眼。

“所以?”

“信上帝和信圣人托马斯有什么关系?”

“可是怎么……?”

“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继续走向教堂,结束了谈话。戴维转头看埃斯特万,对方耸耸肩,笑着对他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教堂里很小,不可能容纳所有人,但埃斯特万和霍恩还是坚持要西尔维娅和戴维进去,于是他们在一张沿着墙边延伸的半圆长板凳上坐下。

“我们每年都会在这里,”他们两个说,“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还有机会来。”

夫妻俩接受他们的好意,坐上延伸的凳子。教堂中,神父站在圣人托马斯旁的石头圣坛后面,里头挤满了大概五十个人。其他人待在外头,拿着自己的蜡烛,共享同样的烛火。夜晚冷飕飕,但烛火和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似乎呼应了里瓦斯神父主持仪式时的话。戴维满脑子疑问:即使可汗先生做过调查,他还是忍不住想是不是搞错村庄了。他雇用的侦探指出是这里,可是有什么理由相信他?还是说他查到的地点根本就错了?厨师何塞非常符合他的猜测。他右手有六根手指,似乎这个特点就够了;但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托马斯·莫德是在其他村庄呢?比方说他在邻村,为了谨慎起见,跑到这个村寄稿子?他瞄了一眼身边的西尔维娅,她是如此专注地听着弥撒仪式,享受这场伪装的假期。他真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真希望他能享受这一切,而不是脑子里塞满别的事。他没有其他选择。也没有备用计划。当几条通道的人站起来然后坐下的同时,他决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执行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