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默的圣堂

我们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跑遍印度尼西亚群岛。我们在菲律宾棉兰老岛的三宝颜半岛卸了一批布料,然后收集大量不同的商品,不过我只记得两三样。我们沿着东印度群岛海域前往苏拉威西岛、婆罗洲,经由马六甲海峡绕行苏门答腊。绕行了三天后,我们终于抵达巴东。这座城市毗邻一座两千九百米高的巨大山脉,在塔朗火山以南一百公里远。从港口,可以看见一座耸立的岩石山,仿佛美丽的禁忌,引人留在海边。

我们就是这样打算的。

一天下午,我们在港口利用滑轮卸下木箱后,船长怀里搂着一个漂亮的印度尼西亚姑娘,从船尾的阶梯下来,对我们宣布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放假,隔天休息,直到新的一批货物抵达为止。那晚,所有的水手在工作完毕后冲过澡、穿上唯一一件体面的衬衫,决定出门,学船长找个可人的小岛姑娘,沉浸在只要不是海水的任何东西里。

我可以向各位保证,我们从弥漫船舱的体香剂就能分辨一个人是上岸了还是待在海上。

我在船上的室友叫阿拉汗。他来自丹麦,因为前女友的关系,讲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这是我们很快就熟稔起来的原因之一,此外,他脑子里有一本全印度洋内容最广泛的黄色笑话全集。这一晚,他怂恿我和马泰奥到一位印度尼西亚水手在实武牙向他力荐的酒吧。

马泰奥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特伦托人,他厌倦了春夏季花团锦簇、秋冬时白雪覆盖的山坡,便告别意大利北部有益健康的风,迎向全世界海洋吹拂的风,他认为他的人生应该能写成有趣的传记。

于是,我们三个冲过澡,尽量打扮得体面,从舷梯下去踏进巴东港口,这一次我们脚底下踩的不是一艘船,迎面而来的不是浪潮而是人潮。

港口的空气弥漫着各种气味,混合了啤酒、沥青和街道摊贩的异国水果气味。有时我以为可以用一种气味给一座港口归类,到现在,当我专注回忆时,仍能再一次感受那里的气味。

我们走在水果摊之间,闪躲形形色色向我们兜售廉价商品的小贩,他们不知道其中有一些是我们今天早上刚卸下的货物。我们抵达了有人推荐给阿拉汗的酒吧,店名“帕亚孔布”,据说是为了向距离巴东西北部八十公里处的一座山峰致意。

你们一定不相信,那是家高级酒吧。可不是那种你在里头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喝什么鬼东西的昏暗酒吧。这家酒吧点着一盏盏晕黄灯光,在每个角落、每张沙发洒落淡淡的光芒,让人恍若置身于一场东方风情的美梦当中。男士一身昂贵的西装,女士穿着剪裁利落的礼服,加上空气中弥漫浓郁的薰香气味,带给人一种心醉神迷之感。

我们目光一扫,就知道这晚会花大钱,可是……真该死!我们努力工作就是为了享受,不是吗?

如果不要太沉迷打牌的话,在海上工作存钱的速度很快。每当有人撞见在船首沉思的阿拉汗时,总会听到他说水手不要太计较。

我们大半个晚上痛饮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每个人身边或者腿上都坐着一个女孩。她们用讨好的口气对我们说话,尽管我们听不懂半个字,依然沉醉在那热情的语调和银铃般悦耳的嗓音里,只从她们的动作发现她们的目的是要客人再点一杯酒。我们三个大笑、敲桌子,随着酒吧里的音乐起舞,此外还加上几首自己编的歌;我们喝得烂醉如泥。

突然间,我们听到背后传来玻璃碰撞的声响;后面有两个彪形大汉正在推撞一个体型只有他们一半的可怜男孩。那男孩用我们一点也听不懂的语言叫喊着。他们打了他两下,接着把他拉到外面继续打。我们三个看着彼此,然后一个个挺起肩膀,不吭一声地往门口的方向去,准备帮助那不幸的家伙。尽管人在异乡的潜规则是“管好自己的事”,看他挨打而没人站出来做点什么却让我们觉得很糟糕,而且,享受过美女和美酒之后,好好地打上一架能完美地将那晚的活动带向最精彩的高潮。

让我来用简单几句话跟小朋友说说那场架:打过来的拳头可不算少,但是我们挥出去的更多。那两个男人每个看起来都有上百公斤,我们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揍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和三个出面救他的醉醺醺的水手是一件坏事。最后,我们成功让他们放过小男孩;而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滚出我们的视线。

小男孩谢谢我们出手搭救——我们想应该是谢谢没错吧,因为实在听不太懂他说什么。打完架之后,我们才看清楚他身上的服装,惊讶地发现他穿着一件红橘两色的皱褶长袍。我们想起过着冥想生活的尼泊尔僧侣。他打赤脚、理光头,头上有刚刚被玻璃割破的伤口。

让我们讶异的是,小男孩开始使用另一种我们不懂的语言;我们更一头雾水了。他试了两次,之后改用英文跟我们沟通。马泰奥压根儿不懂半句英文,不过阿拉汗和我可以凑合一下,勉强能沟通。小男孩用英文跟我们道谢,说若不是我们搭救,他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我朝着酒吧里扫视一圈,看见招呼我们的姑娘已经转去其他客人的桌子。我也试着想象,若不是冒出这位小伙伴,又会发生什么事。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跟我们解释他的遭遇,不过烈酒对英文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告诉我们,他打小开始就住在山上的一座寺庙,在那里,人最大的渴求只有宁静,因为唯有绝对的静谧才能听到神明的声音。他似乎从三岁起就住在寺庙里,直到两天前从那里逃跑,寻找他从前在巴东的家人。

经过几次调查,他发现他的兄弟曾经在那间酒吧工作,于是他来找里边的服务生,想知道有没有人晓得他兄弟目前的下落。门口守卫认为让他这样打扮的人进去不太妥当,双方因此发生冲突。

最后,这位小伙子失去兄弟的线索,带着头顶的伤和沮丧的心情,决定该回到寺庙,接受师父的处罚。他的寺庙位于山上一座小小的山谷里,只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四周净是隔开所有外界声音的巨大岩石。既然我们三个没办法回帕亚孔布酒吧,就决定陪他一程,大概能在凌晨时分回船舱睡觉。

小男孩带我们回到他的寺庙。我们穿越赛克省通道,一条位于两座山脉之间、只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径。他告诉我们那是一条没有太多人知道的路,除了几个要进城买食物的僧侣。

我们不知道小男孩怎么能忍受这趟路程。他打赤脚,而我们踩着厚底的靴子,等看见出现在丛林茂密枝丫间的一座小小寺庙时,双脚已经开始发疼。那座廊柱围绕的寺庙附近,错落着几尊雕像和当作仓库使用的建筑。这时,小男孩要求我们谨言慎行,不要向任何人泄漏寺庙的位置。他谢谢我们的帮助并打算道别,但阿拉汗坚持要他给我们介绍寺庙——只有他会这么做——即使只是外观也好。我们想劝他打消念头,不过丹麦佬争辩,说我们救了他一条命、护送他到家,他至少可以充当一下向导吧?小男孩有些慌张,尽管答应了,但警告我们任何声响都可能惊动他的师父。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带我们认识寺庙,我想是因为他觉得对我们有些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