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在丛林和沼泽中摸索着,终于走出了那片雾气氤氲的地方,来到了充满阳光的世界。奇怪的是,这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天边出现片片霞光。不知不觉中,一天已经过去了。

爸爸正在酒吧等我。他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杯深黑色的啤酒。我在他旁边坐下来,趁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我,便拿起啤酒饮了一口。

“哦,我亲爱的上帝,”我咽下一口问,“这是什么?发酵的机油吗?”

“差不多吧,哈哈!”他大笑着,把酒杯夺了过去。

“这不是美国的啤酒,和你想象的味道不太一样,是吧?”

“太不一样了。”我眨巴着眼睛说。尽管我知道这不是美国的啤酒,它的味道确实和我所习惯的不一样,但我仍然装出好奇的样子。爸爸倾向于以为我和他当年一样喜欢随大流,一样喜欢冒险,而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满足他的成就感,这何乐而不为呢?

接下来,爸爸像审讯似的,盘问我怎么去的那栋房子、是谁带我去的。我本来不善于撒谎,但隐去若干过程和细节——这种最简单的撒谎方法——我还是能做到的。我故意没告诉他沃姆和迪伦让我踩羊粪,以及他们在离目的地还不到半英里的时候中途退出的事情。果然,我很轻松地过关了。爸爸看起来很高兴,他觉得我终于能交到一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朋友了;但我没告诉他其实这两个家伙一点都不喜欢我。

“你觉得那儿怎么样?”

“那儿的一切已经成了一堆垃圾。”

他不再接着往下问了。“我猜,你爷爷住在那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嗯?”

“是啊。换成谁住那儿都一样,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关上电脑,这预示着他开始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我身上。

“看得出来,你很失望。”他说。

“当然了。我不远万里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找一座恐怖的垃圾场。你说是吧?”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找人打听打听。肯定有人知道当年孤儿院所发生的事情。我猜那些孩子们现在还有尚存人世的,如果附近找不到,那他们一定在内陆,生活在护理所或者养老院这样的地方。”

“这个思路也不错。”爸爸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十分确切。一段奇怪的沉默过后,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来这里之后,你能更全面地了解爷爷,更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想了会儿,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吧。这里不过是个小岛,你说呢?”

他点点头说:“没错。”

“那你呢?关于爷爷,你发现了什么?”

“我?”他耸耸肩说,“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不去了解他了。”

“你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我当然对他感兴趣了。但转念一想,我又不感兴趣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对话正走向一个让我感觉不太舒服的方向,但仍然继续问道:“为什么?”

“如果人家不让你进去,最终你会停止敲门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爸爸从未像今天这样向我敞开心扉。可能是因为啤酒的作用,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远在异国他乡,也可能是他觉得我已经长大了,终于可以向我抖出他的陈年旧事。无论是因为哪个原因,我都不希望他停下来。

“但他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解他呢?”

“不是我要放弃的!”他大声说。

说完,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低下头,表情略显尴尬。

“真正的原因是——我认为你爷爷根本就不知道怎样为人之父。因为他的兄弟姐妹和家人都死于战乱,所以他觉得无论如何他都要做父亲,要繁衍后代、生儿育女。为了养育他的一大堆孩子,他一年四季在外面跑——要么收集武器,要么跑生意,总之你能想到的事情他都在做。有时候,即便他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爸爸一边说,一边旋转着酒杯。

“你说的,是关于万圣节发生的那件事吗?”

“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那张万圣节的照片。”

那是爸爸四五岁时发生的事了。那天刚好是万圣节,奶奶给爸爸买了照片上这件滑稽的粉色邦尼兔外套。虽然是过节,但和往常一样,那天还是没人陪爸爸玩儿,波特曼爷爷只是答应爸爸工作忙完后接他回家。于是爸爸穿上邦尼兔,孤零零地坐在车道上等爷爷。但从下午五点一直到夜幕降临,爷爷都没有出现。爸爸害怕得哭了起来。最终还是奶奶去接的爸爸。看到爸爸坐在车道上孤独无望地哭泣,奶奶气得快疯了。她拍下这张照片,回到家里跟爷爷大吵了一架,大骂爷爷是个没人要的白痴。无须多言,随后的几十年里,这张照片成了我们家族的谈资,对我爸爸而言,它却意味着耻辱和尴尬。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止这一件啊。”他低声说,“真的,雅各布,你和你爷爷之间的亲密程度,是我一直望尘莫及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还有一些事情爷爷并没有跟你讲。”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难道我能说他是在妒忌我吗?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呢?”

“因为你是我儿子,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什么样的伤害?”

他沉默了一会儿。外面,云彩飘走了,落日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我的胃里一阵难受。这种感觉,就像爸爸妈妈正准备告诉你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完蛋了,而你没等他们开口就已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我从不和你爷爷走得近乎,是因为一些已经发现的事情让我感到害怕。”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你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吗?”

“不是。你爷爷不愿意提及战争中的伤痛记忆,这个我能理解。我是说他一年四季不着家的事。他到底干吗去了?我和你苏西阿姨都认为,他在外面肯定还有别的女人,而且可能不止一个。”

“这个解释听起来有点疯狂,爸爸。”

“我们发现了一封信,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写给你爷爷的。信里都是一些让人肉麻的话,什么我爱你啊、我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一看就知道是写给情人的,恶心死了。这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