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没错,我还记得,”他说,“这些人有点怪怪的。偶尔在街上能看到他们,有时孩子们和院长一起,有时只有孩子们自己。他们是出来买牛奶、药品等生活用品的吧。如果你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就把头扭向一边,根本不理会你。他们生活在那栋大房子里,基本上与世隔绝。关于他们的生存状态,岛上流传着各种说法,但没人能肯定。”

“都有哪些说法呢?”

“都不过是胡说八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些孩子们和通常意义上的孤儿不太一样。像巴纳多孤儿院,那里的孤儿都是从各个地方捡的,或者是别人送去的。那里的孩子也会上街,但他们出来是为了乞讨,他们还会和人聊天说话呢。而这一群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说的英语都不标准,有些人甚至不说英语。”

“因为他们并非真的孤儿,”我说,“他们是从别的国家逃难而来的,有的来自波兰,有的来自匈牙利,有的来自捷克……”

“是吗?”奥基冲我竖起眉毛,“有意思,我可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他有点愠怒,他可能认为,这是他的地盘,我怎么可能知道得比他还多呢?

他把椅子晃得更快,声音也越来越大。难道当年爷爷和孤儿们在岛上常年受到这样的待遇吗?也难怪他们会选择与世隔绝、远离凡尘的生活了。

这时,马丁打破了尴尬。“叔叔,那次爆炸是怎么回事呢?”他问。

“哦!别着急。是啊,那些该死的德国佬,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接着,他绕了一个大圈,从凯恩霍尔姆岛在德军空袭威胁之下的恐慌景象说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响个不停,恐慌的人们四处寻找庇护场所;夜幕降临,志愿者挨家挨户地检查,看灯是不是关了,街灯是不是灭了,以防止岛上的目标暴露在德军飞行员的视线之内。德国人认为,威尔士内陆的港口和工厂才是重要的袭击目标,他们从没想过会受到地面反击,也没把凯恩霍尔姆岛的高射炮发射台当回事。最终,凯恩霍尔姆岛还是没能逃过劫难。一天晚上,德国人的炸弹从天而降。

“炸弹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奥基说,“就像巨人正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向我们靠近。爆炸声持续了很久。但是感谢上帝,镇上没有人死亡。在这里,不得不说说那些可爱的抢手们,他们给了敌人强有力的还击。只是可怜了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们,一颗炸弹就要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是因不列颠而死,不管他们来自何方,上帝都会保佑他们。”

“你还记得空袭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在战争早期还是晚一点?”我问。

“可以准确地告诉你,”他说,“那一天是1940年9月3日。”

我觉得天旋地转,似乎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令人窒息。我再次想起了爷爷苍白的脸,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说出的正是这个日期:1940年9月3日。

“你——确信一定是那天吗?”

“我从来没打过仗,”他说,“只有那一年,那天晚上是我这辈子打过的唯一一仗,我当然不会记错。”

我一下子呆住了,有些六神无主。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怀疑有人在和我开玩笑,这个玩笑荒诞离奇,但一点都不好玩儿,是谁导演的这出恶作剧的?

“难道孤儿院连一个幸存者也没有吗?”马丁问。

老头注视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既然你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说,“我估计是有一个。那是个小伙子,比这孩子大不了多少。”说完,他指了指我。

而后,他停止了摇晃,似乎想起来了。“第二天上午,我在镇上看到了他。他身上没一处伤痕,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可能他并未亲眼目睹同伴们被炸死的情景吧。这是最让人费解的地方。”

“他可能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马丁说。

“我也这么想,”奥基说,“他只说过一次话,问我父亲下一趟开往内陆的轮渡什么时候出发。他说,他想立即拿起武器,把那些害死他伙伴的恶魔杀个精光。”

奥基的故事开始变得和波特曼爷爷所讲的一样荒诞不经,但我找不出怀疑他的理由。

“我认识这个人,”我说,“那是我爷爷。”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

“好了,”奥基说,“愿天使保佑我。”

我跟他道歉,然后起身告辞。

看到我情绪不佳,马丁主动提出来要陪我走走、送我到旅馆。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那你得尽快来找我。”他说。

我答应了他。

我独自一人穿行在凯恩霍尔姆港的夜色中。港口灯光摇曳,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咸味,居民区上空正有炊烟冉冉升起。站在码头的尽头,看着月亮正从海面缓缓升起,我心中涌起千般感慨。那一天,爷爷就是站在这里,等待着一艘能带他逃离此地的小船。

十二岁那年为了躲避战乱,他从波兰逃到凯恩霍尔姆岛,但几年之后,德军的炸弹再一次让他流离失所。所以,他要逃离这里,逃离所有关于苦难、战争和死亡的记忆。

是的,他之所以离开凯恩霍尔姆岛,不是为了躲避恶魔,而是为了逃避记忆。在地图上,凯恩霍尔姆岛比一粒沙子大不了多少,又有云雾缭绕的岩石山、悬崖峭壁和汹涌的波涛保卫着,恶魔不可能侵入这里。重要的一点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恶魔。

多少年来,爷爷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他宁可编造出恶魔,也不愿让我知道他所经历的苦难和战争的残酷。

这就是真相。

远处,柴油发电机的嗡嗡声正在慢慢减弱;港口的渔灯和远处的街灯闪了几下便熄灭了。身后,居民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也逐渐熄灭。晚间十点,整个岛屿重归寂寞。如果从飞机上往下看,不知这将是怎样的一幕?整个小岛,闪烁了一会儿便突然湮没在黑暗之中,似乎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宇宙中超新星诞生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吧?

月亮升起来了,照亮辽阔的海面和空旷寂寞的沙滩。月亮下的我,渺小得还不及一粒尘埃。

踏着月光,我回到旅馆。爸爸还在原来的桌子旁等着我,桌子上放着一盘只吃了一半的牛肉和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