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迷雾之镜 Chapter 04 卡洛登

“真是张难看的小猪脸!”布丽安娜弯着腰,入神地看着那个立在卡洛登游客中心大厅一侧的恶狠狠的红衣塑像。它大概有五英尺出头高,脸颊松垂、红润,眉毛低垂,眉毛上方扑了粉的假发挑衅地向前伸出。

“嗯,是个又肥又小的家伙,”罗杰觉得有些好笑地赞成道,“不过是个不错的将军,至少不逊色于他那位文雅的表兄。”他挥手指着大厅另一边那个较高的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的塑像——戴着蓝色的天鹅绒无边帽,帽子上系有白色的帽章,威严地目视着远方,傲慢地假装没有看见对面的坎伯兰公爵。

“他们叫他‘屠夫比利’,”罗杰指着身穿白色短裤和金织外衣的庄严公爵说,“这是实话。除了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挥手指了指外面低沉天空下广阔却昏暗的春绿色高沼地——“坎伯兰的人还造就了苏格兰高地史上最严苛的英格兰恐怖统治。他们一路烧杀抢掠,把战斗中的幸存者赶到山里。他们会放过女人和孩子,任由他们挨饿;而遇到男人时,则会当场射杀,甚至懒得去调查他们是否是查理的人。有个与公爵同代的人这么形容他:‘他造就了荒漠,并称这个荒漠为和平。’——恐怕坎伯兰公爵在这附近仍然很不受人喜欢。”

没错,游客博物馆的馆长,也是罗杰的朋友,就曾告诉他,人们非常尊敬“美王子”的塑像,而公爵塑像衣服上的纽扣则会经常不见,而且塑像本身也成了不少下流笑话嘲笑的目标。

“他说有天清晨他早早来到博物馆,打开灯后发现公爵塑像的肚子上插着一把真的苏格兰长匕首,”罗杰朝着那个微胖的小塑像点头说,“他还说公爵罪有应得。”

“我能想象,”布丽安娜蹙眉看着公爵,低声说,“人们现在还这么当真?”

“对啊,苏格兰人记事情记得很久,而且他们比较记仇。”

“真的吗?”她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苏格兰人吗,罗杰?韦克菲尔德不像是苏格兰的姓氏,但你谈论坎伯兰公爵的时候有些……”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罗杰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很认真地回答了她。

“噢,是的,”他笑着说,“我是苏格兰人。其实,韦克菲尔德不是我的本姓,这个姓是牧师在收养我的时候给我的。他是我母亲的叔叔。我的父母在战争中去世后,他就把我接来和他住了,我本来的姓是麦肯锡。至于坎伯兰公爵,”——他朝镶着平板玻璃的窗外点了点头,窗外的卡洛登战场遗址清晰可见——“外面有块刻着麦肯锡姓氏的氏族石碑,石碑下面埋着我的许多亲戚。”

他伸手轻拍了拍一片金肩章,让它前后摇晃起来。“我不像有些人那样针对人,但我也没有忘记。”他向她伸出手,“我们出去吧?”

外面很冷,高沼地两边竖着两根旗杆,旗杆顶部的两面旗帜在阵风的猛吹下飘扬着。这两面旗帜一黄一红,所在的位置就是当时两军司令在军队后方站着等待战果的位置。

“我看这两个位置刚好比较偏僻,”布丽安娜冷冰冰地观察道,“不可能被流弹击中。”

罗杰注意到她在发抖,所以把她的手往自己的胳膊里拉,让她靠得再近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紧挨着她而突然欣喜若狂,但他努力掩饰着这种欣喜,长篇大论地讲起当时的历史。“嗯,当时的将军们就是这么带兵打仗的——站在后面指挥。尤其是查理,战斗结束的时候他跑得特别快,连纯银的野餐用具都没来得及带走。”

“野餐用具?他在打仗的时候野餐?”

“对啊。”罗杰发觉自己很乐意向布丽安娜展现出自己的苏格兰特征。在大学里那种通用的牛津、剑桥说话方式下,他通常会努力调整口音,但现在放开了口音,因为布丽安娜听到这种口音时脸上会露出微笑。

“你知道为什么他叫‘查理王子’吗?”罗杰问她,“英格兰人一直以为这是个昵称,能说明他多么受士兵爱戴。”

“不是吗?”

罗杰摇了摇头:“不是。他的士兵叫他‘Tcharlach王子’,”——他细心地把这个词拼出来——“Tcharlach就是盖尔语里的查理,Tcharlach mac Seamus就是‘查尔斯,詹姆斯之子’,其实是个非常正式的尊称,只是盖尔语里的Tcharlach发音特别像英语里的‘查理’。”

布丽安娜笑着说:“这么说他就根本不是什么美王子查理?”

“那时候还不是,”罗杰耸耸肩,“现在当然是了。这是个变成了事实的历史小错误,这种错误还有很多。”

“果真是个学历史的。”布丽安娜开玩笑道。

罗杰苦笑着说:“所以我才知道啊。”

他们沿着战场里那几条碎石小路漫步闲逛。罗杰给布丽安娜指出不同军团的作战位置,解释战斗的顺序,还讲述了战斗中那些指挥官的逸事。

他们走着,风逐渐停息了,战场上变得一片寂静。慢慢地,他们的对话也消失了,只剩下偶尔才有的低声谈话,就像悄悄话一样。布满云层的天空一片灰暗,苍穹下面的万物似乎都沉默着,只有高沼植物在用地下那些供养它们的人的声音低语。

“这个地方叫‘死神之井’。”罗杰弯腰看着一股小泉水。它只有一尺见方,是个黑色的小水潭,泉水从一块隆起的石头下涌出。“有位苏格兰高地族长就死在这里,他的随从就用这里的泉水洗净他脸上的血污。那边的墓穴就是这个氏族的。”

那些氏族石碑都是大块的灰色花岗岩,在风吹雨打下失去了棱角,地衣也长到了它们身上。它们立在平整的小块草地上,散布在高沼地边上,相互间隔也比较远。每块石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有些石碑上的名字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得模糊,几乎无法辨别了。麦吉利夫雷、麦克唐纳、弗雷泽、格兰特、麦肯锡。

“看。”布丽安娜轻声说道,指着一块石碑,那儿躺着一簇灰绿色的嫩枝,枝条上面还长着几朵早春的花朵。

“那是帚石楠,”罗杰说,“在夏天更常见。等到它们开花的时候,每块石碑前面都会长很多。它们是紫色的,偶尔也能看到白色的。白色的帚石楠象征着好运,象征着君主的统治。白色的帚石楠,还有白色玫瑰,是查理的标志。”

“是谁放在这里的呢?”布丽安娜在路边蹲下,用一根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花枝。

“游客。”罗杰蹲到她边上。他抚摸着石碑上模糊的字迹——弗雷泽。“在这里阵亡的战士的后裔,或者只是那些想悼念他们的人。”

她转头看着他,头发飘在脸前。“你这样做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