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7页)

玉珍在家里说了算的第三件事情是购买土地。她那客家人特有的、对于这种世界上最大宗商品的贪婪,永远如饥似渴。她总是被一个反复出现的梦魇折磨:她老是看见子孙不断繁衍,却没有足够的土地让每个姬氏子孙立足容身,他们举不起胳膊,也转不开身。所以,只要姬氏会在付掉学费后还能剩下几个美元,玉珍便坚持用这笔钱购置土地。

在火奴鲁鲁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通常来说,土地是夏威夷最宝贵的财富,并不公开出售。土地只能租赁。土地也不是按照英亩或者地块来计价,用的是平方英尺。霍克斯沃斯家族拥有大量土地,那都是从身为阿里义-努伊的妮奥拉妮家族继承而来,休利特家也是如此,通过老传教士的第二任妻子继承而来。卡纳克阿家族也有巨量的房产。詹德思家族和惠普尔家族虽然没多少土地,但却通过租赁的方式控制着大片地方。谁拥有土地,谁就富得流油,还有像铁桶一样严密的法律保护着豪类的名门望族永远不会出卖土地。

夏威夷人倒是乐意出售土地,可惜他们的土地都位于郊外。所以,当那矮小的驼背中国女人玉珍决定得到足够的火奴鲁鲁的土地,留给人丁兴旺的家族时,她的利益使她与群岛的几大家族势不两立。

上文中曾说过,要是夏威夷豪类想要抵御华人,那么他们最好一枪干掉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这个机会现在已经溜走了,华人接受了教育。而在1900年,要是豪类们还想保有他们的特权——他们确实也想这样做,他们就应该一枪干掉玉珍。但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名字。他们以为姬家背后的主事人是律师姬非洲,他们密切关注的只有他。

1899年底,姬非洲发现自己举步维艰,他没法做出任何行动。于是他向五洲姨娘报告:“现在根本不可能购买土地,豪类怎么也不肯卖。”

“姬氏会有多少钱了?”玉珍问。

“现金四千美元,我们还能再变现一部分。”

“你有没有试过朝女王大街那边买点商业地产?”

“没机会。”

“租借呢?”

“没机会。”

姬氏帝国几乎还没起步,就四面楚歌了,要不是有一只老鼠鼎力相助,他们很有可能一直停留在那种地步。

1899年的感恩节,顶着蓝色烟囱的H&H公司的货轮“茂宜”号从曼谷经由新加坡、香港、横滨,经过一次平平淡淡的旅行,驶进港口。海员们优雅地将锚绳甩过空中,后面挂上沉重的锚链,随后这只即将拯救姬氏会财产的棕色老鼠从船上窜到岸边,身上带着一窝跳蚤。它跑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户常姓人家昏暗的灶间。

1899年12月12日,19世纪即将结束,一位姓常的老人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发着可怕的高烧,可能是由腋窝和阴部硕大的紫色肿块引起的。卫生部门年轻的休利特・惠普尔医生在巷子里摸索着,要去确定那位老人是否属于自然死亡,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检查了尸体。

“不要埋葬他。”他下令,十分钟之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和另外两名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本医书的年轻医生回到这里。三个男人默默无语地研究着那具尸体,面面相觑,满心惊惧。

“是不是我想的那种病?”惠普尔医生问道。

“就是那种瘟疫。”助手答道。

“愿上帝怜悯我们。”惠普尔祷告起来。

三位医生一脸严肃地步行回到卫生部,试图向公众隐瞒心中的恐惧。他们知道,在加尔各答,这种疾病在短短几个礼拜之内便使得数千人死亡。人类没有发现任何疗法,这种恶疾一旦袭击社区,便只能以惨烈的死亡和恐怖的自我消耗收场。三位医生来到部门办公室,关上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图鼓起勇气来做他们现在必须做的事。接下来,继承了曾祖父果敢性格的惠普尔医生简单地说:“我们必须马上把那座房子烧掉。我们必须另辟一个专用的埋葬场。我们必须检查火奴鲁鲁的每一座房子。不让病人从我们眼皮底下躲起来,这是绝对必要的。你们都同意吗?”

“人们会反对焚烧房屋的。”一位医生提出。

“要么焚烧房屋,要么就得面对一场规模大得超过我想象的灾难。”惠普尔医生答道。

“我认为应该跟更年长的医生商量一下。”

他们惶惶不安地召集了老医生。老医生们确信这些年轻的同事过度恐慌了,这只是某些发展特别快的普通疾病罢了。

“火奴鲁鲁不大可能爆发瘟疫。我们已经七十年没有爆发过瘟疫了。”

另一位医生也说:“我认为应该去看看尸体。”说着,四位德高望重的医生就准备动身去唐人街那座阴森森的小屋。惠普尔拦住了他们。

“你们会在华人里引起恐慌的。”他警告,“我去了,然后赶紧叫来几个助手,如果你们现在过去,他们就会知道大事不好了。”

“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不会说城里有瘟疫。”一位体格高大健壮的医生说,“我想带两位经验丰富的医生跟我一起去。”

“你过去之前,”惠普尔看他们并没有带医书,就说,“先告诉我,什么样的症状会使你们确信真的是瘟疫?”

“我在中国见过瘟疫。”年长的医生狡猾地回避了问题。

“但是,到底有什么症状?”

“阴部出现紫色肿块。腋窝也有,体积更小。发热,伴有幻觉。刺破肿块会散出特殊的气味。”

惠普尔医生的嘴唇干得发痛,他舔舔嘴唇说:“哈维医生,你过去的时候带上一名警察,守住那间屋子。我们今晚就必须把它烧掉。”

房间里出现一刻不祥的沉默,最后哈维医生问道:“这么说,就是瘟疫了?”

“正是。”

一阵焦虑的沉默,犹豫过后,哈维医生固执地坚持:“除非我自己亲眼见到,否则不会授权采取这些措施。”

“你会带上一名警察吧?”

“当然。你可以谈谈如果真的闹了瘟疫——可能性很小——我们该怎么办。”说完他便带着两个吓坏了的同伴匆匆离开了,过了很久他才回来。在这期间,隔离病人的重任全都落在了三位年轻的医生身上,他们恐怕年长的同行不肯采取紧急措施,从而使疾病蔓延开来。他们这种推想太低估哈维医生了。

过了一个小时,哈维医生面如死灰地冲进卫生部的办公室。他宣布说,这就是腹股沟淋巴结瘟疫。他已经检查了附近所有的房屋,发现了另一具尸体,还有三个马上就要死亡的病例。因此,靠他个人的判断,他已经通知消防部门待命,随时采取具有最重大意义的行动。“先生们,”他气喘吁吁地说,“火奴鲁鲁已经进入腹股沟淋巴结瘟疫爆发的艰难时期。愿上帝赐予我们与之抗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