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世纪进入了尾声,随着夏威夷逐渐适应成为美国的一部分,火奴鲁鲁居民也慢慢习惯看到,以姬家为例,夏威夷有了另一种复杂的中国大家庭。随着人数的增长,这些家庭注定要成为社区里不可或缺的力量。姬老太太——姬家上下只知道管她叫五洲姨娘——时年五十二岁,被沉重的工作压驼了背。还有她五个聪明能干的儿子,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和澳洲,五个儿媳妇,和一大群小孩子,总数为三十八个,以后这个数字还一定会增长。因此,19世纪末期时,姬家已经有四十九口人,而且其中有不少已经到了该成亲的年龄。再等上二十年,姬家可能会超过两百人。

玉珍仍然赤着脚,担着两个篮子,头上戴着竹编斗笠,沿着唐人街的小巷子来回穿梭,售卖凤梨和芋头秆咸菜。对于她来说,家里人丁兴旺实在令人欣慰。无论何时,当她走在每天走街串巷兜售蔬菜的路上,来到旅馆大街和莫纳克亚路的十字路口,也就是唐人街的中心,她都会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感。多年以前,玉珍曾经冷静地计算过,自己的五个儿子——他们瓜分了整个地球——非洲将会成为最能干的那个,他得到了深造的机会。现在,三十一岁的非洲已经成了华人社区的领袖人物:律师姬非洲。几个金色大字写着他的大名,但是从那几个字却看不出他的办公室所在的大楼也属于他,中国城的好多商铺要么是他本人所有,要么就属于他的兄弟们。

实际上,这些大楼的实际归属权没有意义,虽然从外表看来,姬非洲拥有旅馆大街好多日进斗金的店铺的所有权,但事实上,这些产业都属于整个姬氏家族。在玉珍的授意下,五兄弟组成一个联盟。夏威夷人都知道,这个联盟有一个具有实际意义的名字“会”,读音是hooey,他们会说:“他们姬家是一个会呢。”正是以这种非正式的组织——姬氏会——有效地控制着家族财源。如果澳洲的可爱妻子秦家姑娘从她的娘家得到一小笔财富,这笔钱并不归澳洲,也不属于他的孩子。这笔钱归“会”所有,姬家没有哪个成员能算得清楚自己从“会”里得到过多少利益。他身上的衣服、接受的教育、子女的教育、他的宅子、做买卖需要的启动资金,所有这些都由“会”支付。就算他愿意上缴这辈子挣下的所有财产,也无法免除他对“会”所欠下的债务。

姬家人中,非洲的这种责任感尤为强烈。他能在密歇根接受法学教育,靠的就是四个兄弟的卖力支持。为了维持他在法学院的开销,他们得往死里干,可他们从来不抱怨,因为大家都同意玉珍的看法,兄弟里最有能耐的必须接受教育,这样就能保护其他人。姬非洲就是这么做的。

目前,姬氏会控制着七个产业,非洲指引着它们在保守谨慎和激进冒险之间的狭窄出路上行进。他为每一项新的冒险事业投资,早先投资的事业要进行清算时,也会给出意见。他选购房地产,负责决定把哪部分租给商铺,决定把姬家的子孙们送到美国大陆的哪一所大学。

目前来说,他作为首脑人物领导着这个由破烂的小商铺、能挣钱的脏活累活以及数个小地产组成的小小中华帝国。但他绝不认为姬氏家族会安于弱小。非洲每次跟兄弟们见面——兄弟们个个留着大辫子,穿中式服装,而他则剪了辫子,照着密歇根学来的方式着装——总是念叨着一个信条:“姬氏会得发展。”若是父亲尚在人世,非洲的赌博做法一定会令他大为高兴。姬家买下房产之后,往往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它抵押出去,换得大笔资金后再购买更多,之后再继续抵押。姬家所有的商铺都是靠信用购买的,但是债务总是细心地保证准时归还。姬氏会手上不留现金,他们身上背的债务会把豪类们吓一大跳。在姬非洲精明的操控下,姬家的产业开始兴旺发达。

玉珍对于非洲管理资产的方式十分满意。她本人并不管事,只有三件事情除外。每个姬家的孩子都得念书,光是1900年这一年,姬家就有三个孙子辈的男孩前往美洲大陆上大学——学的分别是医科、牙科和法学。再过十年,又有十四个姬家子孙准备动身赴美。玉珍自己总是打赤脚,以省下更多的钱支付学费。至于她的儿媳妇们是不是也这样做,那并不重要。这个不断繁衍的家族惊人的节俭,就是为了把每一分钱从牙缝里抠出来,攒着给聪明的孩子上学用。

在这个影响深远的大事业中,玉珍不断受到那个眼冒凶光的英国人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的怂恿。他十分喜爱从英国教会学校一路走过来拜访她,跟她用中国话交谈。他说:“我以前老是骂美国佬危害夏威夷,有一阵子我还想对他们动武来着,但合并之后我就耸耸肩膀说:‘美国人不比英国人糟糕。英美都是可恶的强盗,要是我能受得了一个,就能受得了另一个。’”

他鼓励玉珍送孙子们尽可能深造。“你有没有停下来想想,五洲姨娘,你供非洲读书花了多少钱?而你现在又有了多少回报?看,你放心好了,以后回报还会更高呢。”他生性火爆,凶神恶煞似的大胡子在努乌阿努的房间里激动地上下翻飞“科学、数学、思考。谁知道以后这些学科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是不管发展到何种地步,五洲姨娘,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能跟得上。”

跟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谈过话之后,玉珍总觉得心里很舒服,她觉着要是自己能跟着这样的老师上过学就好了。而在布雷克看来,有个能理解自己对世界的奇思妙想的人,能跟她交流一下,这个怪里怪气的英国人总是感到十分快乐。另一个能跟他交流的人是一个瘦瘦的、目光锐利的年轻革命者,当时正在夏威夷避难。他的名字叫孙逸仙。对于布雷克老师所说的话,他比玉珍理解得更透彻。

第二件玉珍特别关注的家族事务,是有关宅子的事情。她认为建造华而不实的房子纯粹是浪费钱财,尤其是,家里的年轻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干活。因此,她便尽量让更多的儿子挤在简陋的木板房和从中延伸出来的小棚子里。显然,尽管那屋子并不小,可也挤不下姬家上下四十九口人,然而挤进去的数目之多还是令人咋舌。亚洲和他的家人只好受点委屈,住在餐馆后厨里。欧洲一家人住在蔬菜店里。其他所有人都挤在努乌阿努那座宅子里。夏威夷媳妇们在那里轮流做饭,孙子辈学着说夏威夷混杂语,吃芋粉酱。

到了1899年,非洲的钱完全可以买下自己的房子,尽管玉珍允许他把姬氏会所有的财产像抛球游戏一样倒来倒去,但却认为他决定不了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因此,三十一岁的非洲虽然有了妻子和五个孩子,却仍然住在祖宅里。“这样省钱。”玉珍说。这座向外肿胀着的房子现在已经有了四把尤克里里,心底宽厚、大腹便便的阿皮科拉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她教所有的孙子孙女们怎么拨动这把小小的乐器。这座房子永远吵吵闹闹,有一个夏威夷妈妈和一个卖力干活、沉默寡言的中国姨娘。